宁道奇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身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每一寸筋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气血翻腾如沸。
他死死扛住,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顶住!像大地托着天空一样顶住!
就在这时,那如同天倾的压力骤然消散无踪。
逸长生随意收了手,仿佛只是拂去袖子上的一点浮尘。
宁道奇身体猛地一松,一口逆血差点喷出,又被他死死咽了下去。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神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逸长生。
“红尘如潮,生息万状。
剑,不是割开它的刀,是引潮的堤。”
逸长生的声音重新变得懒洋洋的,他转身走向卦堂角落,随手在插着桃枝的青瓷瓶旁一拂。
没有内劲外泄,没有剑气纵横。
只有一股精纯到极点、却又带着烟火气的意念如同微风般拂过。
瓶中的桃枝,还有桌案上几片飘落未扫的枯叶,被这股意念轻轻托起,悬停片刻,随即极其温柔安详地落回原位。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无声无息,仿佛不是被力量托举,而是顺应了风、顺应了时光本来的流向。
宁道奇看着那重新安静下来的桃枝和枯叶,心神剧震!
他明白了!
这才是“红尘帝王剑”。
是朱雄英未来要掌握的剑!
不是去斩,去杀,去高高在上地命令。
而是理解、容纳、引导。
如同帝王治世,不是挥舞屠刀镇压,而是在洪流中开辟安稳的河道,让生机得以延续。
剑不在锋芒,在那一份于万钧洪流中护持一丝安宁的悲悯。
没有剑,也能发剑意。
无剑,更胜有剑。
“道尊……”
宁道奇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的颤抖,他终于完全明白了这其中的份量。
明白了这看似简单的拳法与剑法,承载的是何等改天换地的责任与道义。
他缓缓屈膝,朝着那个似乎又打算遁入阴影的身影,深深拜伏下去。
这一次,无关请求,是彻底的、发自灵魂的认同与归附。
“宁道奇…懂了!”
逸长生已走到窗边,重新将自己浸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留下一个轮廓模糊的侧影。
对宁道奇的叩拜,他仿佛没有看到。
“山河不是用来撼动的,红尘也不是用来斩断的。”
他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刻入灵魂的谶语。
“要教给那小子,背上山,才不会飘。拿得起剑,更要懂得……剑为何放下。”
窗外,更声敲过三响。
余音袅袅。
夜似乎更沉了,也似乎,透着某种黎明将至前的、极致的纯粹。
逸长生不再言语。宁道奇维持着叩拜的姿态,一动不动,恍若朝圣。
仿佛过了很久。
一道破空轻响撕裂卦堂的寂静。
一点莹白的光,从逸长生袖中射出,不疾不徐,停在宁道奇叩首之前的地面。
那是一枚比之前给予的更显古拙的玉简,表面流光微转,隐见山川河流、市井百态的虚影沉浮。
“入门和关隘本就都在这几招里面,我还往里添了点东西。”
黑暗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却又比方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
“山河不止山川河流,红尘亦非一朝红尘。那两小子脚下的路,长着呢。”
宁道奇缓缓抬起头,目光触及那枚玉简的瞬间,只觉得一股浩瀚苍茫、包罗万象的意念扑面而来,远比之前那两枚更加深邃博大。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极郑重地将玉简捧起。
玉简入手温润,却重得仿佛托着一方世界。
“去吧。”逸长生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好好敲打,别打死了就行。
告诉他们,拳头握得太紧,容易看不清脚下的路。剑磨得太利,反倒伤了自己。”
宁道奇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玉简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最贴近心口的位置,再次伏地一拜:“宁道奇,领法旨!”他的声音坚定,再无半分迷茫。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转身大步走出卦堂。
脚步沉稳,背影如山,再无来时的丝毫彷徨。
逸长生只是一笑“屁的法旨,只是贫道比较懒罢了。”
卦堂内,重归寂静。
逸长生依旧倚在窗边,望着窗外。长安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如同星河倒坠。更远处,是无尽的、沉沉的夜。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又捻起了那三枚铜钱,在指间无声地翻转摩挲,却并未再次抛出。
“东边……西边……”
他低声自语,嘴角那抹莫测的笑意又悄然浮现,“来得倒是巧。也好…省得贫道费心挑了。”
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两支正日夜兼程奔向长安的队伍上。
“心急的,未必能得先手。后来的,也未必是吃亏。”
他轻轻一弹指,一枚铜钱跳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光,又稳稳落回他掌心,“这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
卦堂角落的阴影里,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猫叫般的笑声。
逸长生眼皮微抬,瞥了那角落一眼。
“笑什么?”
他语气慵懒,“看好你的书院。要是等贫道从外面回来,发现那些书被虫蛀了,或者被哪个不开眼的蠢货一把火烧了…”
他没有说下去。
但那角落里的阴影,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随即彻底归于死寂,连一丝气息都再无泄露。
逸长生哼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夜空。
夜还很长。
而他的路,更长。
长安,不过是一个暂时的驿站。红尘万丈,诸天星宇,还有太多的地方,未曾留下他的足迹。
也还有太多的人,在等待着他的“卦”。
他缓缓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均匀,仿佛已然入睡。
只有那三枚在他指间无声流转的铜钱,以及嘴角那一丝永不消散的、仿佛看尽了万古兴衰的淡漠笑意,暗示着这位红尘真仙的思绪,早已飞向了凡人无法想象的遥远彼方。
卦堂内,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
彻底的黑暗与寂静,笼罩了一切。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又仿佛,一切皆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