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将明未明。
长安城尚在沉睡,坊街之间只有零星更夫拖沓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
深青色的天幕低垂,星子渐隐,东方天际隐约透出一线微白,如同蛰伏巨兽缓缓睁开的眼缝。
宁道奇自那方蒲团上缓缓睁开眼眸。
深沉的黑暗已自眼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澈如秋湖的宁静,更深处,隐隐有星河沉浮、红尘奔涌的浩瀚气象。
昨夜那场武道问心,那刹那永恒的红尘幻境,不仅将他因逸长生吸取而枯竭的经脉气海尽数填满,更如同天地初开时最纯净的甘霖,洗濯了他蒙尘的道心,重塑了他对“力”与“道”的认知。
气息绵长悠远,圆融厚重,与这红尘卦堂流转的星图微光、与窗外长安城初醒的脉搏,竟隐隐生出一丝奇异的共鸣。
陆地神仙三级绝顶的境界壁垒非但恢复如初,更被硬生生向前推开了一小半步,稳稳立于巅峰之上,只差一个契机,便能窥见那更渺远的破碎境门槛。
只是碍于次方天地之规则,真若出去了半步,他可没有逸长生的系统帮助屏蔽天劫。
他起身,动作轻缓如落叶归根,不带起一丝尘埃。
洗得发白的衣袍在幽蓝的星辉映照下,仿佛也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看向卦堂深处,那张特制的、铺着软垫的躺椅。
逸长生蜷在上面,青衫微皱,呼吸均匀悠长,仿佛仍在酣睡。
但宁道奇知道,这位真仙的念头,早已如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这座卦堂,乃至整个长安城的细微变化。
哪怕一片落叶触地,一缕微风过隙,也逃不过他冥冥之中的感知。
宁道奇走到躺椅前,深深一揖到地,动作庄重而虔诚,如同朝拜心中的道源。
“道尊。”
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发自肺腑的感激与顿悟后的坚定。
这一揖,不仅谢其再造之恩,更是谢其为自己指明了一条更为广阔、与红尘相合的道途。
躺椅上的人影没有睁眼,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慵懒的“嗯”,算是回应。
仿佛只是被微风吹动了发梢,不值一提。
宁道奇直起身,目光清亮:“一夜问心,如饮醍醐。
道尊所授‘红尘载道’之理,宁道奇已铭刻于心。
天将破晓,不敢再扰道尊清静,这便启程,前往大明,履行道尊所托,道尊还在大唐,那在下就先行前往教导朱雄英殿下。”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昨夜的感悟付诸实践,去践行那“红尘载道”的使命。
逸长生依旧闭着眼,仿佛连动一下眼皮都嫌费事。
但他那看似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却轻轻一动。
一枚折叠整齐、带着墨香的素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自躺椅旁的案几上飘起,稳稳落入宁道奇手中。
“拿着。”
逸长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朦胧,懒洋洋的,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
“承乾那小子,昨晚兴奋得睡不着,写了些东西给他师兄。你顺道带去。”
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让邻居顺手捎带一把青菜。
宁道奇珍重地收起信笺,贴身藏好,再次躬身:“道尊放心,宁道奇定当竭尽全力。”
他没有发誓赌咒,但话语中的分量,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
逸长生微微颔首,再无言语。似乎交代完这件事,便再也与他无关。
宁道奇最后看了一眼这仿佛蕴藏着无尽玄机的红尘卦堂,看了一眼那闭目养神却仿佛洞悉一切的青衫身影。
转身,步履轻捷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门外。
他的脚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却仿佛与整个长安城苏醒的韵律隐隐相合。
卦堂的门无声开启,又无声关闭。将内里的静谧与玄奥尽数关在其中。
长安城的轮廓在深青色的天幕下显得巨大而沉默。
夜的尾巴尚缠绕着坊市的屋檐,勾勒出起伏的剪影,但东方天际,已然撕开一道细细的、炽烈的金边,如同天神熔金为线,绣于天际。
宁道奇步出卦堂,立于清冷的街道上。一股混合着夜间寒露、远处炊烟与泥土气息的凉风扑面而来,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抬头,望向那抹初生的金边。
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云霭,看清其后蕴含的无穷造化。
风,带着长安城特有的、混合着尘埃、炊烟与晨露的微凉气息,拂过他清癯的面颊,拂动他洗白的道袍衣袂。
衣袂飘飞,宛如羽翼,欲乘风而起。
他没有立刻动身,只是静静地站着,沐浴在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晨光前奏中。
整个人仿佛化作了街道的一部分,与墙角的青砖、石缝的枯草一同呼吸。
体内,那经过红尘炼心而愈发精纯圆融的真气,如同呼应着天地的初醒,自然而然地流转起来。
与那天地间至精至纯的紫气生出一丝微妙的牵引。
无需刻意运功,心念一动,气已周行。
陆地神仙之境,本已超脱凡俗,此刻更添了几分与天地同呼吸、共命运的浩瀚气象。
他站在那里,却仿佛与整座长安城,与这片辽阔的天地,连成了一个整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如龙,仿佛要将整个初醒的天地都纳入胸臆。胸膛微微起伏,周遭的空气似乎都随之流动。
随着这口悠长的吐纳,他周身的气息愈发沉凝,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竟隐隐发出一种低沉如龙吟般的共鸣。
那并非刻意的运功,而是心与天地合,力随自然转的体现。
周遭的尘埃围绕着他微微旋转,却又在即将触及袍角时悄然落下。
下一瞬,宁道奇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破空声,没有罡风呼啸的威势。
他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本就是这晨光的一部分。
他的身形,就在那抹金边陡然跃出地平线,将漫天云霞瞬间点燃成瑰丽火海的刹那——
倏然模糊。
仿佛一滴融入朝露的水珠,又似一缕被初阳照透的晨雾。
在原地留下一个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残影轮廓,仿佛他从未在那里长时间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