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水边,先用脚试探了一下水温。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来,激得他一个哆嗦。“嘶……真够劲!”他咬咬牙,适应了片刻,然后不再犹豫,一个猛子扎进了清澈却冰凉的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细针包裹了全身,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但正如他所料,几个月锻炼出来的水性并未完全遗忘。他很快调整过来,双臂有力地划开水面,双腿蹬动,身体如游鱼般破开水流。河水的能见度不错,阳光穿透水面,照亮了水下的鹅卵石和水草。他不需要游太远,目标就在河心区域,距离岸边大约十几米的位置。
很快,浑浊的河底出现了一个庞大的、扭曲的阴影。杨亮心中一紧,加速游了过去。没错,正是他们那辆车!只是位置比他记忆中沉没的地方向下游移动了几米,并且似乎更深地陷进了河床的淤泥里。这倒在意料之中,半年来河水的冲刷和搬运作用从未停止。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伸手触摸那冰冷的金属骨架。眼前的景象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没有奇迹发生。曾经熟悉的车体框架,如今大半被厚厚的淤泥和水藻覆盖,裸露的部分也早已锈迹斑斑,呈现出一种被彻底遗弃的破败感。车身上所有的玻璃——挡风玻璃、车窗、车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必早已在热胀冷缩和水流的冲击下碎裂成齑粉,被河水无情地带走了。最核心的问题也毫无悬念:这辆依靠电力驱动的车辆,其庞大的电池组在长时间浸泡后,必然发生了严重短路甚至剧烈的自燃!从车体内部扭曲变形、部分金属呈现高温灼烧后特有的变色和熔融迹象来看,一场猛烈的水下“火灾”早已发生并熄灭。车舱内部一片狼藉,座椅只剩下焦黑的金属骨架,仪表盘融化变形,曾经熟悉的一切都被水和火联手摧毁殆尽。
杨亮悬浮在冰冷的河水中,手指抚过那冰冷、粗糙、覆盖着滑腻水藻的铁锈,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失望是有的,毕竟他曾幻想过也许能抢救出点什么。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奇迹?在这残酷的荒野法则下,哪有那么多奇迹。河水日夜不停地冲刷,再精密的防护也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蚀和环境的暴力。电池进水自燃,是注定的结局。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具沉没在水底的“铁棺”,仿佛告别了一个时代。随即,他不再留恋,双腿用力一蹬河床的淤泥,身体灵巧地向上浮起,朝着洒满阳光的河面游去。冰冷刺骨,却也无比清醒。
岸上,杨亮的妻子早已麻利地支起小炉,炉膛里跳跃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壶底。水在壶中低吟,渐渐翻滚起来,蒸腾的白汽迅速消散在微凉的晨风里。她灌满了两个磨损得发亮的水壶,又将剩余的热水小心地储存好——这难得的滚烫补给,在接下来的跋涉中将是维系生命的甘霖。
连日奔波,行程紧凑得令人窒息。白日里几乎都在埋头赶路,所谓的“歇息”不过是筋疲力尽时短暂地停下脚步,喘几口粗气,胡乱塞几口干粮,便又得挣扎起身。真正的休整?那是奢侈的妄想。连生火烧水都成了需要精打细算的难题——干燥的燃料并不易寻,每日只能在抵达预定的落脚点后,才能勉强挤出一点时间和力气去搜集枯枝败叶,烧开一壶勉强够用的水。
他们随身携带的口粮,精打细算之下,也只够支撑十二天。若咬牙勒紧裤带,把食物份额压到最低,再拼命灌水试图填满饥饿的沟壑,或许能多捱三天,撑到第十五天。这已是极限。杨亮一上岸,甚至来不及让身体彻底干透,寒气还裹着湿气往骨头缝里钻,他便匆匆套上衣服。两人沉默地吞咽着冰冷的早餐,几乎是在咀嚼的同时便背起了行囊,再次踏上归途。时间像背后追赶的猛兽,容不得半点迟疑。
然而,出发没多久,杨亮的心就沉了下去。他们先前预估的行进速度,出现了巨大的偏差。来时,两人轻装简行,花了四天半抵达此处。紧接着是争分夺秒的半天挖掘、装箱,再用各种厚实的袋子层层包裹、捆扎妥当。算起来,第六天清晨便开始返程。原以为凭借来时的路径记忆和速度,第十天正午就能望见营地的炊烟。
可现实狠狠给了他们一记闷棍。沉重的木箱牢牢固定在露营车上,加上那些额外的防护袋,分量陡增。那头温顺的驴子拉着这超载的“辎重”,步履明显滞重了许多。更糟糕的是脚下的土地——来时空旷的草地,此刻在重压之下仿佛换了副面孔。宽大的露营车轮虽不易下陷,但在松软或坑洼的草甸上滚动,阻力大增,每一步都异常吃力。车轮碾过深草,留下深深的辙印,前进的速度却慢得令人心焦。
杨亮默默估算着。第十天抵达?绝无可能了。按眼下这蜗牛般的速度,最快也得拖到第十一天,甚至第十二天才能勉强赶回。一股冰冷的焦虑攫住了他——这意味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口粮储备,已从“略有盈余”瞬间滑向了“极度紧张”的边缘,甚至可能面临断炊的危险。每一次车轮艰难的滚动,都像是在消耗他们最后的安全线。
前路莫测,杨亮深知在荒野中,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将精心计算的补给线撕得粉碎。为防万一,他与妻子在沉重的露营车旁跋涉时,目光不再仅仅锁定前方模糊的地平线,而是分出一份心神,如经验丰富的农妇搜寻田埂般,仔细扫视着车轮碾过的草地。
这片土地与他们故土的草木大相径庭,初来时,那些陌生的叶片与根茎曾让他们踌躇不前。但生存的本能是最好的老师。无论是上次仓惶逃命的绝境,还是在营地周围小心翼翼的探索,他们已用时间和谨慎的尝试,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辨识出了数种可托付性命的野菜。灰绿的野葱、锯齿边缘的车前草、贴着地皮生长的马齿苋……这些不起眼的绿色,此刻成了维系他们归途的重要筹码。
于是,单调沉重的跋涉中,多了一项新的劳作。两人步履不停,手指却在行进间隙灵巧地翻飞,将那些确认无误的、鲜嫩的叶片或块茎飞快地采下,塞进随身的口袋。待到暮色四合,扎营生起那珍贵的篝火时,这些带着泥土清香的野菜便被仔细洗净,投入翻滚的热汤或糊糊中。这不仅是为了增添一点可怜的纤维和维生素,驱散那因长期食用干硬口粮而生的滞涩感,更是为了实实在在的算计——每一把野菜入锅,便能省下指缝间漏出的一小撮珍贵的谷物或肉干。这是荒野中最朴素的生存经济学。
如此一来,行进的步调确实被拖慢了几分。但看着每日晚餐里多出的那抹绿色,杨亮紧锁的眉头却稍稍舒展。他心中默默盘算:有了这些野菜的补充,即使维持原本的口粮份额,他们的储备也足以支撑十三日之久,比最初的极限预算宽裕了不少。这份微小的盈余,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给了他些许喘息的空间。
甚至,一丝更冒险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滋生:若真遭逢更大的不测,口粮告罄,他腰间那张陪伴他日久的硬弓,便是最后的依仗。他对自己的箭术有着近乎固执的自信——那是无数次在营地附近练习、射杀过野兔、小鹿甚至是海盗积累下的底气。荒野中奔跑的活物,便是会移动的肉食。而那柄从旧世界带来的、功能繁复的瑞士军刀,更是处理猎物的利器,剥皮、剔骨不在话下。肉食的诱惑,不仅能果腹,更能提供宝贵的体力。
然而,这念头只在他脑中盘旋片刻,便被更深的忧虑压下。打猎,绝非易事。寻找踪迹、追踪潜伏、弯弓搭箭、处理猎物……每一步都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而时间,恰恰是他们此刻最耗不起的奢侈品。每一次停留,都意味着口粮的额外消耗和归程的无限拉长。沉重的露营车和疲惫的驴子,无法承受更多的拖延。
“终究是下策……”杨亮在心中喟叹,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似乎永无尽头的归途。那柄能带来肉食的弓,此刻更像是一个沉甸甸的负担。不到山穷水尽、粮袋见底的那一刻,他绝不会轻易动用这最后的手段。眼下,最稳妥、最“安全”的路,依然是咬紧牙关,将那点野菜的补充发挥到极致,用最快的速度,赶回营地那堵能遮风挡雨的矮墙之后。安全,比一顿饱餐的诱惑,重要百倍。
行程虽慢,却也在日复一日的跋涉中稳步推进。露营车沉重的轮辙深深印入草地,如同刻下归途的刻度。随着营地越来越近,杨亮紧绷的心弦也一丝丝松弛下来。那由原木和泥土垒砌的简陋家园,此刻在他心中不啻于一座坚固的城堡,是安全与希望的象征。待到第八日头上,估算着脚下这熟悉又令人疲惫的路程,他心中笃定:至多再有两三日,便能望见营地的炊烟了。
心情稍安,警惕却未全然放下。杨亮习惯性地放缓脚步,鹰隼般的目光不再仅仅留意脚下,而是反复扫视着道路两侧幽深的林线——那些浓密的树影里,随时可能潜藏着觊觎的猛兽或不怀好意的窥伺者。他妻子牵着那头温顺的毛驴走在前面几步,毛驴垂着头,有节奏地咀嚼着路边的嫩草。
忽然,妻子急促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跋涉声:“老公!快看河上!”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惊疑。
杨亮心头一凛,猛然收回投向林间的视线。方才他全神贯注于岸上的威胁,竟忽略了这条如银色丝带般蜿蜒流淌的生命线——河流。他顺着妻子手指的方向凝神望去。只见上游远处,水天相接的朦胧处,果然有一个微小的、移动的黑点,正顺流而下。若非妻子那双在针线活和采摘野菜中练就的、比他锐利许多的眼睛,这般渺远的目标,在这粼粼波光的河面上,几乎难以察觉。那船影,此刻看去,不过米粒大小。
“快!进林子!”杨亮没有丝毫犹豫,低沉而急促地命令道。长久以来的求生经验,早已在他们心中烙印下一条铁律:在这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上,任何未经辨识的接近,都天然带着不可预测的凶险。这无关恶意与否,而是生存的法则——如同面对一头未曾谋面的猛兽,在看清它的獠牙和意图之前,最好的选择便是隐匿。宁可草木皆兵,也绝不能将自身安危寄托于陌生人的善意之上。
两人配合默契,动作迅捷如林间受惊的鹿。妻子用力一扯缰绳,温顺的毛驴顺从地被牵引着,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河岸边茂密丛生的灌木丛。这些灌木生得异常高大,足有齐胸的高度,枝桠横生,绿叶浓密如织。毛驴一低头,庞大的身躯便几乎完全隐没在浓绿之中,只余下轻微的咀嚼声。杨亮紧随其后,敏捷地矮身蹲下,同时一把揽过身边那条机敏的土狗“毛毛”,粗糙的大手紧紧捂住了它微张的嘴,将它即将出口的、对陌生动静的警告吠叫生生扼在喉咙里。
三人一驴,瞬间化作了河岸的一部分。杨亮透过枝叶的缝隙,死死盯住河面那越来越清晰的黑点。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肋骨。他屏住呼吸,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会暴露他们的存在。周遭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河水汩汩的流淌声,以及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他们的命运,此刻悬于那艘顺流而下的小船之上——它若无知无觉地驶过,便是天大的幸运;它若在此停泊靠岸……杨亮的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硬木弓的冰冷握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