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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感如冰冷的蛇缠绕上脊背。杨亮夫妇的动作比受惊的野兔还要迅捷。妻子死死攥住毛驴的缰绳,将它庞大的身躯更深地拖进浓密的灌木丛深处,同时不断低声安抚,生怕这温顺的牲口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响动。杨亮则半跪在地,一手紧捂土狗“毛毛”的口鼻,另一只手则迅速将露营车上的几个显眼的包裹拉低,用枝叶匆匆掩盖。整个过程不过几个急促的呼吸间,河岸便恢复了近乎自然的寂静,只有风拂过叶片的微响和河水永恒的流淌。两人屏息凝神,身体紧贴潮湿的泥土,目光如钩,死死锁住河面上那个逐渐放大的黑点。

杨亮悄然摸出贴身藏着的手机——这件来自旧世界的“神器”,此刻成了窥探未知的唯一利器。他小心翼翼地举起,调整角度,避开枝叶的遮挡,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操作,将镜头推到极限,捕捉着那顺流而下、越来越清晰的船只影像。

透过那小小的、发光的视窗,一艘内河舟船的轮廓变得分明。它并非维京人惯用的那种线条凌厉、龙骨高耸的狭长战船,而是一艘典型的平底运输船,吃水颇深,显示出船身里载着分量不轻的货物。船体中央搭建着一个宽大的、用芦苇或厚布覆盖的棚子,遮蔽了船舱内部的情况,只留下船头和船尾露天。船头船尾各有一人,手持长长的撑篙,熟练地操控着船只在河心稳定下行。

杨亮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船上人的装束是关键!那两人皆穿着粗糙的、未染色的亚麻或羊毛短衫,下身是同样质地的长裤,打着绑腿。这打扮,与他救下的女孩小诺口中得知的本地土着如出一辙。更让他心头一松的是他们的样貌:浓密的黑色头发,深色的瞳孔,以及下颌上未经精细打理的胡须。这黑发黑瞳的特征,如同小诺一样,清晰地指向了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

“罗马人…或者说,意大利人的种。”杨亮在心中默念,紧绷的神经又松弛了一分。他模糊的历史知识告诉他,在这片地域,黑发黑瞳往往是罗马帝国遗民或其混血后裔的特征。相较之下,那些传说中金发碧眼、凶悍如狼的北方维京人,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噩梦。至少,眼前这些人的危险性,在他心中的天秤上,远低于那些来自寒冰之海的掠夺者。

船只顺流而下,速度不慢,很快便越过了他们藏身的河段,变成下游的一个黑点,最终消失在蜿蜒的河道尽头。直到确认那船影彻底消失于视野,杨亮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但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再次低头,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点触,仔细审视刚才匆忙拍下的几张照片,试图从凝固的影像中榨取更多信息。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船尾那个撑篙者的身影,反复放大。忽然,一个细节让他愣住了。那人的头顶…中央一片光洁,在阳光下甚至有些反光,而四周则留着一圈修剪得相当整齐的黑色短发。这绝非自然秃顶的狼狈模样——年轻人饱满的额头和光洁的头皮轮廓清晰可见。那圈头发剃得如此规整,边缘分明,显然是刻意为之。

“媳妇儿,”杨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他指着手机屏幕,“你看船尾这个人…这头型…怎么像是…像是画册里见过的那些传教士?”

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旧世界书籍插图中,那些行走在荒野、身着黑袍、头顶剃光一圈的苦行僧侣形象。这种独特而醒目的发式,在中世纪这片信仰交织的土地上,几乎就是某个特定群体的无声标识。

那艘船顺流而下,消失在视野尽头,但船尾那个醒目的“修士头”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杨亮脑中激荡起层层涟漪。他蹲在潮湿的灌木丛中,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苦涩钻入鼻腔,思绪却飞速运转,从这惊鸿一瞥中抽丝剥茧,拼凑着关于这片陌生土地的宝贵图景。

教堂! 这个念头首先清晰地跳了出来。一名剃着标准修士发型的传教士出现在这条河上,其意义不言而喻——在他们营地方圆可及的范围内,必然存在着一座教堂!那是信仰的灯塔,也是秩序最初的基石。而一座教堂的维系,绝非几个散居的农户所能支撑。它背后,必然矗立着一个规模可观的村落,甚至……可能是一个拥有围墙、集市和一定防卫力量的镇子!杨亮深知,在这个时代,供养一位识文断字、主持圣事、管理教区事务的教士,需要相当的人口基数和稳定的经济来源。这绝非一个小聚落能承受的负担。

紧接着,另一个更重要的推论让他紧绷的心弦又松弛了几分:秩序的存在。 有教堂扎根的地方,就意味着最基本的规则尚未完全崩坏。教士们或许贪婪,教会体系或许臃肿守旧,浸淫着权力带来的腐败——杨亮来自后世的认知让他对这一切弊端了然于胸,那些关于赎罪券、土地兼并和思想禁锢的黑暗历史碎片在他脑海中闪过。然而,在这片西罗马帝国崩溃后的蛮荒大地上,一个冰冷而现实的真理压倒了一切批判:正是这些散布在乡野间的石头教堂及其代表的微弱神权,勉强维系着文明最后的火种,抵挡着彻底滑向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它们是混乱中的锚点,是村民解决纠纷、登记出生死亡、寻求庇护(哪怕是有限庇护)的场所。即使维京人的长船阴影时时笼罩,劫掠如季风般反复刮过,这套由教会勉强支撑的、脆弱不堪的基层秩序,却如同野草般顽强地存续了下来。

“贸易……” 杨亮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心中萌发。如果附近真有村镇和教堂,那么与他们进行简单的、以物易物的交易,就不再是痴心妄想。这意味着他们或许能获得急需的盐、铁器、种子,甚至是一些关于周边局势的信息。这比之前设想的、只能在掠夺与被掠夺的夹缝中求生的绝望图景,要好上太多了!至少,有了一条相对“文明”的出路。

纷繁的思绪如同被惊动的蜂群,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还有更多线索可以挖掘:那艘平底船吃水颇深,运载的是什么货物?是粮食?木材?还是教堂征收的什一税?传教士出现在运输船上,是例行巡视,还是执行某项特殊使命?这些信息碎片在他脑中碰撞、组合,又因缺乏关键环节而无法形成清晰的图案。他甩了甩头,将这些暂时理不清的念头压下。“得回去,跟老头子好好合计合计。” 杨亮暗忖。他那饱经风霜、对旧世界历史掌故颇为熟悉的老父亲,一定能从这些零星的发现中,解读出更多关于他们“邻居”的虚实。

河面恢复了平静,只有水流永恒的呜咽。那艘船,连同它带来的短暂惊扰与宝贵信息,早已远去,未曾察觉岸边灌木丛中那几双屏息凝视的眼睛。又耐心等待了片刻,确认上游再无船只的踪迹,杨亮才向妻子递了个眼神。两人如同从蛰伏中苏醒的动物,动作利落地从藏身处钻了出来。妻子拍了拍毛驴沾满草屑的脊背,低声安抚着;杨亮则迅速检查了露营车和行李,确保隐蔽时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毛毛”也抖了抖身上的毛,欢快地小跑了几步,似乎也为重新上路感到高兴。

“走!” 杨亮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亮光。未知的威胁依然存在,但前方,似乎也隐约透出了一点融入这片土地、寻求稳定生存的可能。沉重的露营车轮再次碾过草地,载着他们,也载着新生的希望与疑问,朝着营地方向坚定地继续前行。

归途的最后几日,仿佛连老天爷也要考验他们归家的决心。一场酝酿已久的豪雨,毫无预兆地撕开了铅灰色的天幕,倾盆而下。这并非他们途中常见的、转瞬即逝的山间骤雨——那些疾风骤雨虽然猛烈,却如同暴躁的过客,来得急,去得也快,十几二十分钟后,往往又是云开日现。他们通常连雨衣都懒得披上,只凭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冲锋衣硬抗,雨水顺着防水面料滚落,倒也勉强能应付。

但这次不同。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织成一片混沌的水帘,天地间一片苍茫。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表层的衣物,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风声裹挟着雨声,在林间呼啸,淹没了车轮碾过湿草的声音。杨亮心头一沉,暗叫不好。这雨势,绝非冲锋衣能抵挡。

“快!雨衣!”他几乎是吼着对妻子喊道,同时手忙脚乱地从露营车的防水布下翻出卷好的雨披。两人在瓢泼大雨中迅速套上,冰凉的塑料雨布紧贴着湿冷的身体。顾不得自己,他们又赶紧扯出备用的油毡布和防水帆布,手忙脚乱地将毛驴的背部和露营车上的关键物资——尤其是那些千辛万苦挖出的“宝藏”——尽可能严密地遮盖起来。土狗“毛毛”也被他们塞进了露营车下方临时用油布搭起的小小避雨所里,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

就这样,两人一驴一车,在狂风骤雨的鞭笞下,重新踏上了泥泞不堪的路途。每一步都异常沉重,雨水模糊了视线,湿滑的地面让驴子步履维艰,沉重的露营车轮更是频频陷入泥淖,需要杨亮用肩膀死命顶推才能挣脱。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如同冷酷的狱卒,无情地拖拽着他们归家的脚步。原就紧张的日程,被这意外的天灾再次狠狠撕开一道口子。

当杨亮夫妇拖着几乎被雨水和疲惫压垮的身躯,终于望见那条熟悉的、从营地旁蜿蜒而出、汇入大河的小溪流时,已是第十二天的正午。雨势渐歇,但厚重的乌云仍未散去,湿漉漉的世界一片萧索。就在那溪流汇入大河的三角滩涂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着。

是杨建国——杨亮的老父亲。老人显然已在此守候多时,身上的粗布短袄被潮气浸得颜色更深。此刻,他正双手高高举起那部来自旧世界的手机,镜头对准下游的方向,眯着有些昏花的老眼,努力地在那小小的屏幕上搜寻着任何移动的黑点。那笨拙又执拗的姿态,充满了望眼欲穿的期盼。

几乎是同时,杨亮疲惫的目光捕捉到了河滩上的父亲,而杨建国颤抖的手指也终于在手机屏幕那模糊放大的影像里,辨认出了儿子和儿媳那熟悉又狼狈的身影,以及他们身后那头同样垂头丧气的毛驴和湿透的露营车。

“亮子!珊珊!” 老人嘶哑的呼唤穿透了雨后的寂静,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哽咽。他一把将手机塞进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河滩,跌跌撞撞地迎了上来。

重逢的时刻,无需太多言语。杨建国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紧紧攥住了儿子冰凉的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幻觉。他另一只手用力拍打着杨亮的后背,又转身将同样狼狈不堪的儿媳揽过来,粗糙的手掌在她湿漉漉的肩头重重拍了几下。那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水光。“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哇!” 他反复念叨着,声音颤抖。这些天悬在嗓子眼的心,此刻才重重落回肚子里。他早就料到这趟凶险的远行不会一帆风顺,延迟也在意料之中,但在这没有电话、没有信号的蛮荒之地,除了像座石雕般守在这归途的必经之口,日日眺望,他还能做什么?此刻亲眼见到两人虽然疲惫憔悴,却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那份沉甸甸的喜悦,几乎让他苍老的心脏承受不住。

有了杨建国这个精神抖擞的生力军加入,归家的最后一段路仿佛骤然缩短了许多。老人不顾劝阻,抢着推起了那辆沉重的露营车,他那久经磨砺的臂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一边推,一边絮絮叨叨地询问着路上的见闻,尤其是那艘可疑的船。杨亮和妻子身上的重担似乎瞬间轻了一半,脚步也轻快起来。就连毛驴和“毛毛”似乎也感受到了回家的气息,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当营地上方那道熟悉的、用原木和荆棘围拢的简陋矮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炊烟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袅袅升起时,正是这天下午稍晚的光景。望着那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的简陋家园,杨亮长长地、彻底地吁了一口气。这场充满意外、艰辛与发现的漫长远征,终于在此刻,画上了一个虽不完美却足够幸运的句号。家,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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