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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确实还没亮透。

东边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西边还挂着半轮不肯退场的月亮,像半个没吃完的馕饼。勐巴拉纳西的早市却已经热闹得像过年——不,比过年还热闹。过年顶多是鞭炮声,这儿是各种声音的大杂烩:卖米干的吆喝声、炸油条的滋滋声、豆浆机打磨豆子的轰鸣声、还有那些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的大妈大婶讨价还价的叽喳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热闹交响乐。

章临渊蹲在塑料凳上——那凳子腿有点短,他个子高,蹲下去膝盖都快顶到下巴了。面前的小方桌上摆着碗红彤彤的豆腐脑,碗是粗瓷的,边缘磕了个小口,但不妨碍里面内容的壮观。

豆腐脑本身雪白细嫩,颤巍巍的像块羊脂玉。但上面浇的那层辣椒油,简直可以说是“火山喷发”级别的——厚厚的一层,红得发亮,油汪汪的,上面还飘着炸得酥脆的辣椒段、花椒粒、芝麻和花生碎。热气从碗里升腾起来,带着一股霸道又勾人的香辣味,直往人鼻孔里钻。

“这辣椒油得劲儿!”邹倒斗坐在章临渊对面,手里捏着根刚出锅的油条。油条炸得金黄酥脆,还烫手,他一边吹气一边把油条往豆腐脑里一插,再一提——

“噗嗤!”

红油点子像天女散花似的溅开来。有几滴飞得特别远,正好落在隔壁桌那位大妈拎着的鸟笼上。笼子里是只蓝孔雀,本来正优雅地梳理羽毛,被这突如其来的红油点子一吓,“嘎”地一声怪叫,扑棱着翅膀在笼子里乱窜,把鸟笼撞得左右摇晃。

大妈回头瞪了邹倒斗一眼,用傣语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大意是“小伙子毛手毛脚吓着我的宝贝了”。邹倒斗听不懂,但看表情知道不是好话,赶紧赔着笑脸双手合十拜了拜。

“比咱东北的还够味!”邹倒斗把蘸满红油的油条塞进嘴里,嚼得咔嚓作响,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咱那疙瘩的辣椒油香是香,但没这么霸道。这玩意儿,一口下去能从嗓子眼辣到胃,再从胃里返上来一股热气,爽!”

毛子坐在邹倒斗旁边,没坐凳子,就蹲在马路牙子上。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卷——不是不想点,是老板娘不让,说油烟味会影响她炸油条的口感。他手里提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热腾腾的豆浆。塑料袋被热气熏得雾蒙蒙的,能看见里面乳白色的液体在晃荡。

“你俩快别叭叭了,”毛子把塑料袋口拧开个小缝,凑过去吸溜了一口,“一会儿特事局该打卡了。今天周一,晨会。”

他说着,抬眼瞅了瞅章临渊:“咋地?章老师,昨晚上又熬夜写教案了?这黑眼圈,跟让人揍了两拳似的。”

章临渊没立刻接话。他正用塑料小勺小心翼翼地把豆腐脑和辣椒油搅拌均匀,动作专注得像在进行某种精密实验。等白与红完全交融,变成一种诱人的橘红色,他才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闭眼,咀嚼,吞咽。

然后长舒一口气。

“别提了!”他把教案本往桌上一摔——那是个蓝色的硬皮本,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了。本子摊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行间距很窄,字又小,看着就让人眼晕。

“白天给这帮猴孩子上课,晚上还得抓鬼,我这是打两份工啊!”章临渊掰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表情苦大仇深,“上课怕迟到——从这儿到学校,共享单车得骑二十分钟,稍微晚点路上就堵;备课怕出错——那帮孩子精着呢,讲错一个字都能给你揪出来;考试怕垫底——月考要是平均分低了,校长该找我谈话了;捉鬼怕没命——上周那只水鬼,差点把我拖进澜沧江……”

邹倒斗和毛子对视一眼,都没接话。他俩在特事局的工资也不高,都是基层办事员,一个月四千出头,但胜在稳定,五险一金齐全。

“得了吧!”邹倒斗把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仓鼠,“你那捉鬼好歹算外快,自由,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我俩在特事局天天填表,跟坐牢似的!”

他模仿着领导训话的语气,板着脸,手指在空中虚点:“‘小邹啊,这个《异常现象记录表》要填详细,时间地点人物,一个都不能少!’‘小毛啊,这个《灵能波动监测报告》要附上图表,Excel不行,得用专业的分析软件!’”

毛子配合地叹了口气,把烟卷从嘴里拿下来,夹在耳朵上:“最要命的是周报,每周五下午交,五千字起步。我上周编了一篇《关于勐巴拉纳西地区孔雀开屏异常现象的初步分析》,硬生生凑了五千二百字,把我这辈子知道的关于孔雀的知识全用上了。”

章临渊听着,嘴角抽了抽,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只好低头继续吃豆腐脑。

太阳终于完全冒出来了。

金红色的光从东边的山脊上泼洒下来,把早市笼罩在一片温暖的色调里。雾气开始消散,空气中的香味更加清晰:豆腐脑的豆香、油条的麦香、烤饵块的米香、还有远处传来的米线汤底的醇香。

三人吃完早饭,扫码付钱——老板娘是个胖乎乎的傣族大姐,围着花围裙,手里永远攥着把油腻的铲子。她收钱时瞥了眼章临渊教案本上的辣椒油点子,嘟囔了句:“老师,本子脏了。”

章临渊低头一看,果然,蓝色封面上溅了几滴醒目的红油,像几朵盛开的小花。他苦笑着用纸巾擦了擦,越擦越糊,最后放弃了。

“算了,就当是生活的痕迹。”

三人分道扬镳。

章临渊往西走,学校在新城区,离这儿有点距离。他在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绿色的,车筐有点歪,链条“嘎吱嘎吱”响,但还能骑。

他把教案本塞进车筐,跨上车,蹬起来。

清晨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开门了:傣味餐厅的服务员在门口泼水扫地,茶叶店的老板把一筐筐晒干的茶叶搬出来,银器店门口挂着成串的银饰,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车筐里的教案本随着颠簸一上一下,封面上的辣椒油点子格外显眼。章临渊一边骑一边想今天的课:第一节语文,讲《滕王阁序》,那帮孩子肯定又要问“老师,王勃为啥要写这么长的文章”“老师,‘落霞与孤鹜齐飞’是啥意思”“老师,这文章背了有啥用”……

想着想着,他就头大。

路过孔雀园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

孔雀园是勐巴拉纳西的特色景点,其实就是在市中心划了一片地,用铁丝网围着,里面散养着几十只孔雀。游客可以买饲料投喂,运气好能看到孔雀开屏。门票不贵,十块钱,本地人免费。

章临渊不是来看孔雀的,他是要路过——去学校的近道就得从孔雀园旁边的小路穿过去。

早晨的孔雀园很安静,大部分孔雀还在笼舍里没放出来,只有几只早起的在空地上踱步。它们走得很优雅,长尾巴拖在地上,像穿着华丽礼服的王公贵族。

其中一只白孔雀注意到了章临渊。

它停下脚步,转过头,黑豆似的眼睛盯着这个骑共享单车的人类。章临渊也看了它一眼——纯白的羽毛在晨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确实很漂亮。

然后,就在章临渊即将骑过去的时候,那只白孔雀突然——

“唰!”

开屏了。

不是缓缓展开,是猛地一下,像撑开了一把巨大的白羽扇。无数根修长的尾羽竖起来,羽尖上的眼状斑纹在阳光下闪烁着虹彩般的光泽。它甚至还特意转了个身,把最华丽的一面正对章临渊。

章临渊吓了一跳。

他本来骑车就不太专心,一边骑一边想着教案,被这突如其来的开屏一惊,手下意识一抖,车把猛地歪向一边——

“哎哎哎!”

共享单车歪歪扭扭地冲向路边,前轮“咚”地撞在一棵凤凰木的树干上。章临渊整个人往前一扑,胸口撞在车把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车筐里的教案本飞出来,“啪”地掉在地上,正好落在一滩积水里——昨晚下过雨,路边的低洼处还有积水。

章临渊顾不上疼,赶紧下车捡本子。

还好,积水不深,只是封面的边角湿了一小块,里面的纸页没事。他心疼地擦了擦,抬头瞪向那只白孔雀。

白孔雀已经收屏了,正若无其事地用喙梳理羽毛,偶尔瞥他一眼,眼神里似乎带着点……得意?

“你……”章临渊想骂人,但又觉得跟一只孔雀计较太幼稚,只能憋出一句,“开屏就开屏,吓什么人!”

白孔雀“嘎”地叫了一声,像是在回应。

章临渊摇摇头,重新骑上车,蹬得飞快,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其实后面确实有东西在“追”——那只白孔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缓缓展开了尾羽,这次开得更加华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表演。

可惜章临渊没看见。

高二(三)班教室。

章临渊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语文课本,眼睛扫过底下的学生。

四十八个座位,坐了四十六个人——有两个请病假,据说是昨晚偷吃烧烤拉肚子了。剩下的四十六个,精神状态分三种:三分之一在认真听讲,三分之一在神游天外,还有三分之一在偷偷做小动作——传纸条的、看小说的、玩橡皮的、甚至还有在课桌底下玩手机的。

章临渊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同学们,把昨天留的《滕王阁序》背一遍。从‘豫章故郡’开始,轮流来,每人背两句。”

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翻书声。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第一排的女生站起来,背得还算流畅。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旁边的男生接上。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第三个学生也还行。

但到了第四个,就开始出问题了。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一个男生站起来,背到一半卡壳了,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之墟……之墟……后面是啥来着?”

同桌小声提醒:“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哦哦,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男生赶紧接上,但声音明显虚了。

接下来更离谱。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一个女生背得飞快,但把“星驰”背成了“星驰电掣”,自己还没发现。

“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另一个男生背得磕磕绊绊,中间加了两个“呃”。

“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又一个卡壳。

章临渊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这群东倒西歪、背得七零八落的学生,忽然觉得心累。

他想起了自己高中的语文老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讲《滕王阁序》时眼睛里会发光,会把王勃的生平讲成一段传奇,会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描绘成一幅画卷。那时的他,是真的被文字打动了,才会在高考志愿表上填了“汉语言文学”。

可现在呢?

他看着这些学生,他们背课文像完成任务,眼神里没有光,只有敷衍和厌倦。他们更关心月考分数、排名、能不能考上好大学、以后能不能找到好工作。《滕王阁序》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篇需要背诵的古文,一堆需要记忆的考点。

“王勃要是知道你们这么背,”章临渊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非得从滕王阁上再跳一回——哦不对,他本来就是落水死的。”

底下传来几声憋不住的笑。

“老师,王勃为啥要写这么长的文章啊?”果然,有学生问了,“直接写‘滕王阁很漂亮’不就行了?”

“就是,背起来太费劲了。”有人附和。

章临渊放下课本,走到讲台边缘,双手撑在讲桌上。他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忽然想认真说点什么。

“因为美。”他说,“因为有些东西,短句子说不清楚。就像你看孔雀开屏,你能说‘哦,开了’就完事吗?你得看它的羽毛怎么展开,看阳光照在上面时的光泽,看它转动的姿态,看它眼睛里的神气……《滕王阁序》也是这样,王勃想把眼前看到的一切——楼、江、山、云、霞——把心里的所有感受,都写出来。所以它长,因为它装下了一整个世界的美丽。”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

学生们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但很快,下课铃响了。

“叮铃铃——”

刚才那点微妙的氛围瞬间烟消云散。学生们像出笼的鸟——不,像出笼的孔雀,轰地一下全站起来了。收书的、收拾书包的、约着去小卖部的、讨论中午吃啥的,教室里瞬间乱成一锅粥。

章临渊看着他们窜出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算了,”他对自己说,“慢慢来。”

四、校长室的《大悲咒》与食堂的“记忆大法”

抱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走,要路过校长室。

校长室在办公楼的三楼最里面,门常年关着,窗户拉着百叶帘,神秘得很。章临渊平时很少来这边,今天是因为语文组办公室在装修,临时搬到了三楼。

他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四十六本,每本都要批改,想到这个他就头疼——慢慢走在走廊里。路过校长室时,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很轻,但很清晰。

是诵经声。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章临渊脚步一顿。

他虽然不是佛教徒,但从小在道观长大,对佛道两家的经典都有所了解。这是《大悲咒》,而且是从高级音响里放出来的,音质很好,梵唱声浑厚庄严,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

校长在里面放《大悲咒》?

章临渊脑子里冒出几个问号。他想起之前听同事八卦,说校长最近信佛了,办公室供了尊观音像,每天早晚要上香。当时他还觉得是谣言,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兜。

道袍没穿——在学校得穿正装,白衬衫黑裤子——但他随身带着几张符纸,折成三角形,装在衬衫口袋里。这是职业习惯,就像医生随身带听诊器一样。

符纸微微发热。

章临渊眉头一皱。

不是遇到邪祟的那种警示性发热,而是一种微弱的、持续性的温感,像是在呼应什么。他抬起头,看了看校长室的门,又看了看走廊的布局,心里快速盘算:坐北朝南,门窗方位,气流走向……

然后他明白了。

这学校风水确实有点问题。

办公楼建在旧坟场上——这是建校时就有的传说,但章临渊以前没当真。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阴气积聚,虽然不至于闹鬼,但会影响人的精神状态,容易让人情绪低落、失眠多梦。校长放《大悲咒》,估计是想镇一镇。

“也是个办法,”章临渊小声嘀咕,“但治标不治本。得在东南角种棵槐树,再在西北角埋块泰山石敢当……”

正想着,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该吃午饭了。

学校食堂在教学楼后面,是一栋独立的两层楼。一楼学生食堂,大锅菜;二楼,也是大锅菜。章临渊一般在一楼吃,便宜,五块钱两荤一素,饭随便加。

今天人特别多。

排队打饭的队伍从窗口一直排到门口,乌泱泱全是人。章临渊端着不锈钢餐盘,好不容易打到饭——红烧肉、炒白菜、西红柿炒鸡蛋,外加一大勺米饭。他端着盘子找座位,转了一圈,才在角落里发现一个空位。

刚要走过去,他忽然看见邻桌有个学生在干奇怪的事。

那是个男生,戴着厚厚的眼镜,面前摆着餐盘,里面是米饭和两个菜。但他没在吃饭,而是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英语单词书,撕下一页,然后——开始撕。

不是乱撕,是很有条理地,把一页纸撕成几十个小碎片,每个碎片上大概有一两个单词。撕完后,他把这些碎片撒在米饭上,像撒调料似的,还用手拌匀了。

然后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混着纸屑的米饭,就要往嘴里送。

章临渊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按住他的手。

“干啥呢!”他声音有点大,周围几桌都看过来了,“这是食堂!不是实验室!”

男生吓了一跳,勺子掉在餐盘里,发出“哐当”一声。他抬头看着章临渊,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老师?”

“你这是……”章临渊指着米饭里的纸屑,“行为艺术?还是新型减肥法?”

“不是不是,”男生赶紧解释,“这是我家祖传的增强记忆大法。我爷爷说的,把要记的东西撕碎了混在饭里吃下去,知识就会融进血液,永远忘不掉。”

章临渊:“……”

他看着这个一脸认真的男生,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批评他封建迷信?还是夸他有创意?

最后他叹了口气,把剩余的单词碎片从米饭里挑出来——还好,米饭刚拌进去,纸屑还没泡烂。

“要大法是吧?”章临渊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不是教案本,是个巴掌大小的便签本,他自己用道观里的黄表纸订的,平时用来画草图、记灵感。他翻到空白页,用笔飞快地写了几行字:

《英语单词高效记忆法(科学版)》

1. 早晚各背20分钟,利用记忆黄金期

2. 结合图像联想,把抽象变具体

3. 制作单词卡片,随时抽背

4. 睡前闭眼回顾,巩固记忆

5. 每周复习一次,防止遗忘

写完,他把这页纸撕下来,“啪”地贴在男生脑门上一—用的是口水粘的,不太牢,但够醒目。

“保你月考理解性默写高分通过。”章临渊拍拍男生的肩膀,“至于这个‘祖传大法’……下次别用了。万一吃坏肚子,上不了考场,更亏。”

男生愣愣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纸,又看看餐盘里剩下的纸屑米饭,脸慢慢红了。

“谢、谢谢老师……”

章临渊摆摆手,端着餐盘走向那个空位。

坐下后,他看了看那盘混过纸屑的米饭,忽然没了胃口。

“现在的孩子啊……”他小声嘟囔,“难搞。”

下午连上三节课,批了两叠作业,章临渊觉得自己快虚脱了。

他决定回宿舍躺会儿。

教师宿舍在学校最里面,是栋老式的筒子楼,外墙爬满了爬山虎。章临渊住三楼,房间不大,十几平米,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没了。厕所和浴室是公用的,在走廊尽头。

他倒在床上,连鞋都没脱,就闭上了眼睛。

太累了。

身体累,心更累。

就在他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

“叮铃铃!叮铃铃!”

手机响了。

章临渊不想接,把脑袋埋进枕头里。但手机很执着,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忍无可忍,抓起手机,看都没看就按了接听。

“喂!”语气很冲。

“老章!”电话那头是毛子声音,“那个……孔雀园有只孔雀开屏开反了,您你看看去呗,我和我哥拉稀了……”

章临渊:“……”

他花了三秒钟理解这句话。

孔雀。开屏。开反了。中邪。

“开反了就开反了呗!”他对着手机吼,“我还得教它怎么开屏啊?我是神棍,不是孔雀饲养员!”

“可是章老师,”小李的声音更虚了,“这只孔雀不一样,它开屏的时候……羽毛是往里卷的,像朵菊花。而且它一直对着墙开屏,已经对着墙开了一个小时了,谁来都不理。饲养员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章临渊把脸埋进枕头,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表情已经麻木了。

“行,我去看看。”他有气无力地说,“但我先说好,要是它只是审美独特,我可不负责心理疏导。”

挂了电话,他在床上又躺了五分钟,才挣扎着爬起来。

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那是他的“工具箱”,里面放着桃木剑、符纸、朱砂、罗盘等吃饭家伙。他挑了把短点的桃木剑,揣了沓符纸,又抓了把糯米——不一定有用,但带着安心。

出门前,他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的人,黑眼圈深重,头发乱得像鸟窝,衬衫皱巴巴的,整个人散发着“别惹我”的气息。

“算了,”他对自己说,“反正孔雀也不在乎我帅不帅。”

孔雀园离学校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

下午的孔雀园人不多,几个游客在喂食,几只孔雀在草地上散步。章临渊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有问题”的孔雀——因为它实在太显眼了。

那是一只蓝孔雀,体型硕大,羽毛华丽。它站在园区角落的一面墙前,背对游客,面朝墙壁,尾羽高高竖起,确实开屏了。

但开得……很怪。

正常的孔雀开屏,尾羽是向外展开的,像一把华丽的扇子。但这只孔雀的尾羽是向内卷曲的,所有羽毛都朝中心聚拢,形成了一个紧密的、球状的造型,远看确实像朵巨大的蓝色菊花。

更怪的是,它面对的是墙。

一堵光秃秃的、刷着白灰的墙。墙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镜子,没有画,连个污点都没有。但这只孔雀就死死盯着墙,时不时还调整一下角度,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倒影。

可墙上根本没有倒影。

章临渊走近了些。

饲养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穿着工作服,正愁眉苦脸地蹲在一边。看见章临渊,他赶紧站起来:“章大师,您可来了!您看看这……这咋回事啊?”

“多久了?”章临渊问。

“快俩小时了。”大叔指着孔雀,“从中午吃完饭就这样,对着墙开屏,谁来都不理。喂食也不吃,摸它也不动,就跟魔怔了似的。”

章临渊没说话,从兜里掏出罗盘。

黄铜指针转了几圈,最后颤巍巍地停在一个方向——正是那只孔雀的位置。但不是邪祟的阴气,而是一种……很微妙的波动。

他收起罗盘,又摸出张符纸,指尖一抖,符纸无风自燃,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孔雀。

青烟绕着孔雀转了一圈,没被弹开,也没被吸收,就这么散了。

“不是中邪。”章临渊得出结论,“没有阴气附着,也没有怨气纠缠。它就是……单纯地在臭美。”

饲养员愣了:“臭美?”

“嗯。”章临渊走到墙边,蹲下身,仔细检查墙面。白灰刷得很均匀,但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个不起眼的小凹坑,里面积了点水——可能是昨晚的雨水。

水面很平静,像一面小镜子。

章临渊明白了。

他站起身,走到孔雀侧面,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孔雀看的不是墙,是墙根那个小水洼。水面倒映着它开屏的样子,虽然模糊,但轮廓清晰。

“它在照镜子。”章临渊说,“水洼就是它的镜子。”

饲养员凑过来看,也看到了水里的倒影,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可它为啥要开成这样?往里卷的?”

章临渊想了想:“可能它觉得这样比较好看?审美差异吧,就像有人喜欢直发,有人喜欢卷发。”

正说着,那只孔雀突然动了。

它缓缓转过头,黑豆似的眼睛看向章临渊。然后,它居然——开口说话了。

不是真的说话,是发出了一种类似人语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配合着眼神和姿态,传达出了一个明确的意思:

“你看美吗?”

章临渊:“……”

饲养员:“……”

周围几个围观的游客:“……”

空气安静了几秒。

然后章临渊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边,从工具箱里掏出把小铲子,三下五除二把那个小水洼填平了。泥土盖上去,水面消失,倒影也没了。

孔雀愣了一下,看看原本的“镜子”,又看看章临渊,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困惑和……不满?

“美不美不重要,”章临渊收起铲子,拍了拍手上的土,“重要的是别对着墙发呆。去,找只母孔雀开屏去,那才是正经事。”

孔雀歪了歪头,似乎没听懂。

但它终于收屏了。华丽的尾羽缓缓落下,恢复了正常形态。它踱了几步,看了看章临渊,又看了看周围,最后慢悠悠地走向孔雀群,仿佛刚才那两个小时的“自闭”从未发生。

饲养员松了口气:“谢谢章大师!还是您有办法!”

章临渊摆摆手,没说话。

他低头看了看工具箱,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道士当得越来越像幼儿园老师了。

晚上六点半,晚自习开始。

章临渊坐在讲台上,面前摊着一叠作文本,手里握着红笔,正在批改。教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还有偶尔翻书的哗啦声。

但安静是表面的。

底下的小动作,章临渊不用看都能感觉到。

第三排靠窗的那个男生,在偷吃辣条。辣条味很重,又油又辣,顺着空气飘过来,章临渊坐讲台上都能闻到。他抬头瞥了一眼,那男生正低头假装看书,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咀嚼得很小心,但塑料袋的窸窣声还是暴露了。

后门边上的那个女生,在抄数学作业。她把数学练习册摊在腿上,语文书立起来挡在前面,自以为隐蔽,但她抄得太投入,身体不自觉地往一边歪,从讲台这个角度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中间那组,两个学生在传纸条。纸条折成小方块,从桌子底下递过去,动作很快,但递了三次,章临渊全看见了。

他放下红笔,清了清嗓子。

教室里瞬间更安静了,连翻书声都停了。

“第三排靠窗那个,”章临渊头都不抬,继续批作文,“辣条味都飘我这儿来了。下次想吃,去走廊吃完了再进来。”

那个男生僵住了,咀嚼的动作停在那里,脸慢慢涨红。

“后门那个,”章临渊继续说,“数学作业不会做可以问,抄来的答案考试能用吗?把练习册收起来,下课来找我,我给你讲。”

“教语文的文科生,数学你会吗?”

“高考数学131,要不是第一道大题错了,能过140。”

教室鸦雀无声。

女生手忙脚乱地把练习册塞进书包,头埋得很低。

“还有中间传纸条的,”章临渊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俩学生,“写什么呢?情书?借作业?还是约下课去哪玩?要不要我帮你们念念?”

那两个学生吓得赶紧把纸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

教室里鸦雀无声。

章临渊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想起自己高中时,也干过类似的事:上课偷看小说,自习偷偷画符,在校门口用自燃符给个小太妹点烟,小太妹差点闹着要剃度和他学法术。

“行了,都专心自习。”他重新拿起红笔,“现在不努力,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批作文。

这次,教室里是真的安静了。

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虫鸣。

章临渊批完一本作文,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他看向窗外,夜幕已经降临,教学楼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里都是伏案学习的身影。

他忽然想起自己和师父那几年还有高三那年,也是这样的夜晚。

现在他离开县城了,来到了更远的地方,日子过得忙碌又疲惫,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坏。

至少,有豆腐脑吃,有孔雀看,有学生要操心,有鬼要抓。

挺充实的。

晚自习九点结束。

章临渊收拾好东西,骑着共享单车往烧烤摊赶。那是他和邹倒斗、毛子常去的地方,在学校后门的小巷子里,老板娘是个傣族大姐,手艺很好,尤其擅长烤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远远就看见摊子的霓虹灯招牌——“阿咪烧烤”,四个大字,红绿相间,在夜色里格外醒目。烟雾从烤架上升腾起来,带着孜然和辣椒的香气,飘出老远。

邹倒斗和毛子已经到了,正跟老板娘比划。

“多放辣椒!”邹倒斗指着烤架上的肉串,“跟早上豆腐脑那么辣!不辣不给钱!”

毛子在旁边补充:“还有那个烤猪皮,要烤得焦一点,脆一点,像锅巴那样!”

老板娘笑着点头,手里动作飞快,刷油、撒料、翻面,一气呵成。她身后的小桌子上已经摆了几盘烤好的东西:韭菜、金针菇、豆腐、鸡翅,还有一盘黑乎乎的东西,看不出来是啥。

章临渊停好车走过去。

“你俩可算来了!”邹倒斗把一把肉串塞进章临渊手里,“尝尝这个,烤猪皮,刚出锅的,还烫呢!”

章临渊接过,咬了一口。

猪皮烤得确实好,外皮焦脆,里面还保留了一点软糯的胶质,嚼起来“嘎吱嘎吱”响。辣椒撒得足,一口下去,辣味直冲脑门,但很快又被油脂的香气中和,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

“怎么样?”邹倒斗期待地看着他。

“可以。”章临渊点头,又咬了一口,“比东北的烤猪皮薄,但更脆。”

毛子端着盘炒米干过来,米干好吃,和肉末、豆芽、韭菜一起炒,油汪汪的,看着就香。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这米干绝了!跟咱那疙瘩的粉条似的!就是这辣椒差点意思……不够辣。”

章临渊笑了:“你俩是来滇南吃辣椒的,还是来工作的?”

“一边工作一边吃。”邹倒斗理直气壮,“不然在这地方待着多没劲。”

三人找了张小桌子坐下。桌子是折叠的,桌面油渍麻花,用纸巾擦了也还是黏糊糊的。凳子是小塑料凳,坐上去“嘎吱”响,感觉随时会塌。

但没人介意。

烧烤摊就是这样,要的就是这种烟火气。

章临渊咬了口烤猪皮,问:“你俩今天真填了一天表?”

“别提了!”邹倒斗把竹签子往桌上一摔,发出清脆的响声,“填了一整天!早上是《孔雀开屏异常记录表》,要详细描述开屏的时间、地点、持续时间、开屏角度、羽毛状态……我差点把中学的几何知识都用上了!”

毛子灌了口啤酒,接过话头:“下午更离谱,是《孔雀羽毛脱落统计表》。我们得去孔雀园捡掉落的羽毛,按颜色、长度、完整度分类,一根一根登记。我捡了一下午,腰都快断了。”

章临渊想象着那个画面:两个大男人,蹲在孔雀园里,小心翼翼地捡羽毛,像捡宝贝似的。他忍不住笑出声。

“最搞笑的是,”邹倒斗压低声音,像是说什么秘密,“我们还遇到一只孔雀,开屏开成扇形了——不是圆形,是标准的120度扇形,跟用圆规画出来似的。领导让我们现场测量角度,还要画坐标系,标注每个羽毛的位置……”

他掏出手机,翻出照片给章临渊看。

照片上,一只蓝孔雀确实开成了扇形,尾羽排列整齐,角度精确。旁边还真的放了个量角器,邹倒斗的手正在调整角度,表情严肃得像在做科研。

章临渊笑得直拍大腿:“你俩这是来当公务员,还是来当动物园饲养员啊?要不要再考个《孔雀行为学》资格证?”

“别提了,”毛子一脸生无可恋,“他们说这叫‘科学化管理’,以后所有异常现象都要数据化、标准化。我估计再过几个月,他们还得委托咱们给每只孔雀建档案,记录它们每天的心情、食欲、排便情况……”

正说着,老板娘端来一盘烤虫子。

是真的虫子——竹虫,白白胖胖的,烤得金黄酥脆,撒着辣椒面和孜然,看着……有点吓人。

邹倒斗和毛子同时往后一躲,脸上写满了拒绝。

“这、这啥玩意儿?”邹倒斗指着盘子,“虫子?活的?不是,烤过的?”

“竹虫,我们这儿的特色。”老板娘热情介绍,“高蛋白,营养好,可香了!”

毛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玩意儿我看着就起鸡皮疙瘩。”

章临渊倒是面不改色,用筷子夹起一只,仔细看了看,然后送进嘴里。

“咔嚓。”

脆响。

“嗯,”他嚼了嚼,点头,“味道不错,像炸虾皮,但更香。”

邹倒斗和毛子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一丝惊恐。

“你真吃啊?”邹倒斗问。

“这有啥?”章临渊又夹了一只,“比鬼可爱多了。至少这虫子是死的,不会半夜来找你。”

这话说得两人无言以对。

夜色渐深。

烧烤摊的客人来了又走,霓虹灯在雾气中晕开,像一幅印象派的画。远处的学校已经熄灯了,只有几盏路灯还亮着,勾勒出教学楼的轮廓。

章临渊望着那片黑暗,忽然想起明天还得早起看早读。

周一,早上七点十五,语文早读。他得提前二十分钟到,开多媒体,准备早读材料。然后是一整天的课:三节语文,晚上还有晚自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周而复始。

有疲惫,有烦躁,有无奈。

但也有豆腐脑的香辣,有孔雀开屏的惊艳,有学生偶尔的进步带来的欣慰,有烧烤摊的烟火和朋友的吐槽。

好像……也不算太糟。

章临渊喝掉最后一口饮料,把易拉罐捏扁,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他抬起头,对着空气,小声嘀咕了一句:

“今晚都给我消停点——鬼也好,孔雀也好,学生也好。让我睡个好觉,明天还得早起呢。”

夜风吹过,带走他的话音。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隐约的、不知名的虫鸣。

勐巴拉纳西的夜,还很漫长。

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豆腐脑照常红彤彤。

孔雀照常可能开屏开反。

而他,章老师兼章道士兼特事局局长,照常要打三份工。

这就是生活。

热气腾腾的、辣乎乎的、有点荒唐但绝不无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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