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指尖碾过信封边缘的磨损处时,檐外的雨恰好漫过第三级石阶。
那信封是牛皮纸的,边角被潮气浸得发卷,邮票上的长城图案褪成了浅灰,盖在右下角的邮戳却异常清晰——民国三十一年,北平。
他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椅上,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指腹一颤才惊觉。烟灰落在青布长衫的前襟,像落了点化不开的雪。案头的青瓷笔洗里,半盏残茶凝着层薄垢,映出他眼下的青黑。
“先生,这信……”侍立在旁的阿福欲言又止。这封信是今早从老宅偏院的樟木箱底翻出来的,箱子里还压着件绣了半朵梅的月白缎子,是沈夫人走时没带走的。
沈星河没抬头,将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纸张脆得像枯叶,墨迹却依旧浓黑,是沈清辞的字,瘦劲清峻,带着点刻意藏起的锋芒。
“星河吾弟,见字如面。”
第一行字就让他喉间发紧。他记起十七岁那年,清辞姐在灯下教他写小楷,握着他的手说:“笔要沉,心要定,墨才能立得住。”那时她刚及笄,穿件水绿旗袍,腕间银镯随提笔的动作轻响,像檐角的风铃。
信纸簌簌作响,他按住纸角继续往下看。
“沪上一别,已逾三载。前日见报,知你在渝州办的译社遭了轰炸,所幸人安,悬心稍解。北地秋寒,你素来畏寒,记得让下人多备些炭……”
他忽然想起民国二十八年那个冬天,清辞姐托人从北平捎来件驼毛大衣,里子缝着张小纸条,写着“长安街的糖炒栗子熟了,等你回来吃”。那时他正躲在防空洞里校译《战争与和平》,煤油灯昏黄的光落在纸条上,竟觉得比洞外的炮火更烫人。
“……前日整理旧物,见你少年时偷藏的那本《迦陵词》,夹着片颐和园的荷叶,想是那年夏天你翻墙进去摘的。如今荷叶早成了枯褐,倒比词页更经得住岁月。”
沈星河的指腹抚过信纸中段的褶皱,那里有块浅褐色的水渍,像是泪痕。他想起那个夏夜,清辞姐举着灯笼在颐和园的长廊下找他,月光漏过雕花木窗,在她月白的衫裙上投下细碎的影。他攥着偷摘的荷叶从假石后钻出来,被她敲了记额头:“沈小少爷,这荷叶能当饭吃?”
信纸突然在手中颤了颤。
“昨儿去协和医院,见了仲言。他肺疾又重了,拉着我的手说,当年不该劝你学西文,该让你安安稳稳做个江南的读书人。我骂他糊涂,你沈星河的笔,从来就不该只写风花雪月。”
仲言是清辞姐的丈夫,留洋归来的医生,民国二十六年死于北平沦陷时的巷战。沈星河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沪上的码头,仲言往他行李箱里塞了支勃朗宁,低声说:“译书是救人的魂,这东西是救人的命,都得带着。”
雨势渐急,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沈星河将信纸翻到背面,见末尾还有几行字,墨迹淡得几乎要看不清。
“我将家中的线装书都移去了西山的观音庵,住持是故人,会替咱们守着。若你他日北归,记得去取那部宋刻本《文选》,你说过要批注完它的……”
最后一句被雨水浸得晕开,只剩个模糊的“辞”字,像枚没盖全的印章。
沈星河猛地站起身,椅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阿福吓了一跳,见他脸色发白,忙递过茶杯:“先生,喝口热茶缓缓?”
他没接,抓起那件挂在门后的藏青风衣就往外走。雨幕里,黄包车上的铜铃在风里晃得凄切,他跳上车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去西山,观音庵。”
车过嘉陵江大桥时,雨丝斜斜地扫在车窗上,织成张灰蒙蒙的网。沈星河望着江水,想起清辞姐写过的句子:“江河都是记着人的,你投进去片叶子,它能载着漂到千里外。”那年她送他去法国,在马赛港的邮轮上,将片银杏叶塞进他西装口袋,说:“等这叶子黄透了,我就去巴黎看你。”
可她终究没去成。民国二十六年深秋,他在巴黎拉丁区的咖啡馆里收到电报,只有四个字:“姐安,勿念。”后来才知道,那时北平城破,她正背着药箱在断壁残垣里救伤员。
黄包车在山脚下停住时,雨已经小了。沈星河付了钱,踩着湿滑的石阶往上走,裤脚很快沾了泥。观音庵的山门是朱漆的,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木色,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
“施主请留步。”
一个穿灰布僧袍的老尼从门后走出,手里拄着根竹杖。沈星河拱手:“晚辈沈星河,求见住持。”
老尼眯起眼打量他,忽然叹了口气:“是清辞姑娘说的那个小少爷?”她往旁边让了让,“进来吧,她留的东西,我替你收了十二年。”
禅房里弥漫着檀香,墙角堆着十几个樟木箱,都用红漆写着编号。老尼打开最底下的那只,取出个蓝布包袱,解开时露出部线装书,正是那本宋刻本《文选》。
“她来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老尼往炉里添了块炭,“抱着这些箱子跪在山门外,说若有朝一日沈少爷来取,让我告诉他,书里夹着样东西,是当年没来得及送的生辰礼。”
沈星河的指尖抚过泛黄的书脊,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岁生辰那天,清辞姐说要送他支狼毫笔,笔杆是紫檀木的,刻着“守拙”二字。后来战事起,他南渡时匆忙,竟忘了问起。
他一页页翻着书,在《古诗十九首》那卷里摸到个硬物。抽出来看时,是支狼毫笔,笔杆果然是紫檀木的,“守拙”二字被摩挲得发亮,笔帽里塞着张叠成方块的纸。
纸上是清辞姐的字迹,比信上的更娟秀些,该是早年写的:“星河,你总说要以笔为刃,可姐姐只盼你平安。若有一日这乱世终了,便回江南去,种半亩菊,译完你爱的书,也算不辜负这岁华。”
沈星河握着那支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的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书页上,那些蝇头小楷忽然活了过来,像清辞姐坐在对面,正笑着看他。
“师父,”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些书,我想捐给渝州的国立图书馆。”
老尼点头:“随你。清辞姑娘说过,你做的决定,总有你的道理。”
下山时,沈星河把那支笔别在风衣内袋里,贴着心口的位置。山风卷着桂花香漫过来,他想起北平的秋天,清辞姐站在四合院的桂花树下,抛给他颗糖炒栗子,说:“甜吧?等打赢了仗,年年都给你买。”
远处传来报童的吆喝声,喊着“湘北大捷”的号外。沈星河加快了脚步,风衣的下摆扫过石阶上的积水,溅起细碎的光。
他得赶紧回译社去。还有好多稿子等着校,还有好多人等着从文字里看见希望。就像清辞姐说的,笔杆子也是枪,能守得住岁月,也能劈开这乱世。
暮色漫上山头时,沈星河已经坐在译社的灯下。案头摊着未译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蘸了点墨,笔尖落在纸上,忽然想起那本《迦陵词》里的句子:“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他笑了笑,提笔写下:“生命的意义,在于将岁月酿成信,寄给后来人。”
窗外,渝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黑夜里的星子,一颗一颗,连成了不灭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