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卷宗库积着厚厚的灰尘,沈星河踩着木梯翻找时,袖口沾了层白霜似的尘。林羽举着灯笼站在梯下,看着他抽出最顶层那册标着“宣和七年”的卷宗,封皮已经脆得像枯叶。
“大人,这就是当年太子太傅的案子?”
“嗯。”沈星河吹了吹卷宗上的灰,指尖划过“柳承宗”三个字。这位曾官至太子太傅的老臣,在卷宗里的死因写得简略——“天牢中突发恶疾,不治身亡”,连仵作的验尸记录都只有寥寥数语。
“怪了,”林羽凑过来看,“柳太傅是两朝元老,就算获罪,也该有详细的卷宗,怎么会这么潦草?”
沈星河翻开内页,忽然停在一页供词上。这是当年看守天牢的狱卒所写,提到“柳太傅入狱第三夜,曾向狱卒要过纸笔,说要写封家书”,但后续却标注“未寻得家书,疑为狱卒私藏”。
“找这个人。”他指着狱卒的名字,“王二,当年天牢的看守,现在应该还在京城。”
林羽领命而去,沈星河却对着卷宗发起怔来。柳承宗是李明远的恩师,两人都是南方人,当年一同考中进士,关系匪浅。若柳承宗的死另有隐情,李明远这些年处心积虑,恐怕不只是为了复仇。
正思索间,沈福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个锦盒:“大人,长公主府送来的,说是您让林羽送去的东西里,藏了这个。”
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朱雀,而是根寸许长的金翎羽,末端刻着个极小的“柳”字。沈星河心头一震——这正是金朱雀缺失的那根翎羽。
“长公主说,这是在装金朱雀的盒子夹层里找到的。”沈福补充道,“还说让您看看柳太傅的卷宗,特别是关于他书法的记载。”
沈星河立刻翻到卷宗末尾的附录,果然有段记录:“柳承宗善飞白书,笔锋如刀,曾为宫墙祭撰写祝文。”他忽然想起金翎羽上的刻字,那笔画转折处,的确带着飞白书的飘逸。
“是柳太傅刻的。”他指尖捏着金翎羽,“他当年定是发现了金朱雀的秘密,又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才偷偷拆下这根翎羽,刻上自己的姓氏藏起来,当作证据。”
可这翎羽为何会在金朱雀的盒子里?难道是先帝后来发现了,又悄悄放回去的?
正疑惑时,林羽回来了,脸色凝重:“大人,王二找到了,不过……他已经疯了。”
王二住在城南的破庙里,见了沈星河,只是抱着头反复念叨:“火……好多火……家书烧了……”林羽在一旁解释,王二十年前就疯了,据说是夜里看牢时失了火,被浓烟呛坏了脑子。
“火?”沈星河蹲下身,递给他块糕点,“王大叔,你还记得柳太傅吗?他给你的家书,是不是被火烧了?”
王二猛地抬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红……红绸子……烧起来像血……那信上有鸟……带翅膀的鸟……”
沈星河心中一动:“是朱雀吗?”
王二突然尖叫起来,把糕点扔在地上,缩到角落瑟瑟发抖。沈星河无奈,只得起身离开,刚走到庙门口,却被个老乞丐拦住。
“官爷,”老乞丐颤巍巍地说,“您是问王二当年的事?我知道些……那年天牢失火,我在附近讨饭,看见有人从牢里带了个烧黑的木盒子出来,扔到了护城河。”
“什么样的木盒子?”
“方方正正的,上面好像……刻着只鸟。”
沈星河立刻带人赶往护城河。如今的护城河早已改道,旧址成了片芦苇荡。衙役们打捞到暮色四合,才在淤泥里挖出个烧焦的木盒,盒盖上果然刻着朱雀图案,里面空空如也,只残留着些纸灰。
“看来柳太傅的家书,确实被烧了。”林羽叹道,“可谁会特意去烧一封家书?”
沈星河没说话,盯着木盒内侧的凹槽——那形状,恰好能放下一根金翎羽。
回到府中,他将金翎羽放进凹槽,严丝合缝。原来柳承宗当年写下的不是家书,而是藏着金翎羽的木盒,王二口中的“火”,恐怕是有人故意放的,为的就是销毁这个证物。
“大人,宫里又来人了,”沈福匆匆进来,“这次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太监,说娘娘有请。”
沈星河心中疑窦丛生。皇后久居深宫,从不干涉朝政,为何会突然召见他?
坤宁宫的暖阁里燃着银丝炭,皇后坐在紫檀木榻上,鬓边的珍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见沈星河进来,她挥退左右,开门见山:“你找到那根金翎羽了?”
沈星河叩首:“是。”
“柳承宗是哀家的舅父。”皇后的声音很轻,却让沈星河猛地抬头。他从未听说,柳太傅与皇室有这层关系。
皇后拿起茶盏,指尖微微颤抖:“当年他入狱,哀家求过先帝,可先帝只说‘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直到他死后第三年,哀家才从一个老太监口中得知,他藏了根金翎羽,说那是能保南朝平安的东西。”
沈星河心头巨震:“娘娘的意思是……”
“先帝与南朝暗通款曲,不仅是为了昭华公主,更是为了牵制朝中的主战派。”皇后放下茶盏,“柳舅父发现的,不只是金朱雀,还有先帝与南朝皇帝的密约——若北朝主战派掌权,南朝便会出兵相助,保太子顺利登基。”
这才是真正的软肋!沈星河终于明白,为何先帝要藏起金朱雀,为何太子会紧张金翎羽的下落。这根小小的翎羽,牵扯的是两国的盟约,是朝堂的权力平衡。
“那柳太傅的死……”
“是被主战派的人害死的。”皇后闭上眼,声音带着哽咽,“他们怕柳舅父把密约公之于众,趁夜放火烧了牢房,还伪造了他的供词,说他私通南朝,意图谋反。”
沈星河沉默良久,忽然问:“娘娘今日告知臣这些,是希望臣……”
“哀家知道你在查李明远的案子。”皇后睁开眼,目光清明,“他这些年拉拢的,都是当年参与害死柳舅父的人。他以为握着金朱雀就能要挟太子,却不知太子早就知道密约的事。”
原来如此。李明远布了这么久的局,到头来只是太子与主战派博弈的棋子。
离开坤宁宫时,沈星河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宫墙之内的博弈,远比他想象的复杂。柳承宗的忠,李明远的怨,先帝的苦心,太子的算计,都缠绕在这根小小的金翎羽上,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回到大理寺,沈星河立刻提审了当年参与看守天牢的另一名狱卒。在金翎羽和皇后的懿旨面前,狱卒终于招认——当年是兵部尚书,也就是如今主战派的首领,指使他放的火。
“大人,现在就去拿兵部尚书?”林羽摩拳擦掌。
沈星河却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他将金翎羽放回锦盒,“这根翎羽,该物归原主了。”
三日后,太子在东宫设宴,邀请沈星河赴宴。席间,太子屏退左右,开门见山:“沈大人,金翎羽,该给我了吧?”
沈星河取出锦盒,推到他面前:“殿下可知,这根翎羽背后,是多少人的性命?”
太子打开锦盒,指尖抚过那小小的“柳”字,忽然苦笑:“孤知道。舅公的死,孤一直记着。只是父皇临终前嘱咐,这密约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曝光。”
“可兵部尚书等人,还在朝中。”
“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太子将锦盒收好,“孤已经让人搜集他们私通北狄的证据,过几日,便会在朝堂上揭发。”
沈星河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太子忽然道:“沈大人,孤知道你对孤有疑虑。但孤向你保证,这密约,孤只会用它来保江山安稳,绝不会用作私谋。”
沈星河没有回头,只淡淡道:“臣拭目以待。”
走出东宫,阳光正好。沈星河望着大理寺的方向,那里还有许多卷宗等着他去翻阅,还有许多冤案等着他去昭雪。金翎羽的谜团解开了,但宫墙之内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大人,柳太傅的案子,该平反了吧?”林羽问道。
“嗯。”沈星河点头,“明日就上奏陛下,为柳承宗恢复名誉,厚葬。”
风吹过宫墙,带来远处的钟声。沈星河握紧了手中的卷宗,封面上的“柳承宗”三个字,在阳光下仿佛有了温度。他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让这些被遗忘的名字,重新在历史上,留下公正的一笔。
而那尊金朱雀,被长公主藏回了祭台之下的石室。或许在很多年后,当天下太平,两国交好时,它会重见天日,向世人诉说这段藏在宫墙深处的,关于信任与守护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