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把周延寄来的明信片贴在冰箱上时,窗外正飘起今年的第一场雪。明信片上是伦敦塔桥的夜景,暖黄的灯光映在泰晤士河上,像撒了把碎钻。周延在背面用钢笔写:“这里的雪是湿的,落在围巾上会化成水,不如老城区的雪干净。”
母亲端着碗姜汤走过来,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雾。“快趁热喝了,刚才去医院楼下的便利店买电池,冻得耳朵都快掉了。”她指着明信片上的塔桥,“这桥看着倒比电视里秀气。”
沈星河接过姜汤,指尖触到瓷碗的暖意,顺着血管漫到心口。母亲的气色好了很多,上周复查时医生说恢复得超出预期,再过两个月就能出院回家休养。他已经把老城区那间带阳台的房子租了下来,昨天请人彻底打扫过,窗台上摆着两盆绿萝,是从现在住的公寓搬过去的。
“周延说元旦前后回来。”沈星河用勺子搅着姜汤,红糖的甜混着姜的辣,在舌尖漫开,“他导师挺看重他的项目,说如果能提前结题,说不定能赶在跨年前到。”
母亲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那正好,跨年的饺子我来包。你外公留下的那套青花碗,我找出来洗干净了,正好派上用场。”
那套青花碗是外公的宝贝,碗沿画着缠枝莲,沈星河小时候总觉得碗底的鱼会游出来。高二那年冬至,他和周延在老城区的房子里煮饺子,周延笨手笨脚地把碗摔了个豁口,吓得抱着外公的胳膊道歉了半天,外公却笑着说“碎碎平安”,后来还特地找锔瓷师傅把碗补好了。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是林深发来的照片。照片里是间画廊,墙上挂着幅油画,画的是片向日葵花田,金黄的花瓣朝着太阳,像片燃烧的海。“在伦敦出差,看到这幅画觉得眼熟。”林深的消息跟着进来,“画家说灵感来自海德公园的夏天,是不是和你们当年种的很像?”
沈星河放大照片,指尖划过画中的向日葵。周延在阳台种的那些,总在清晨朝着窗户转头,像在偷偷打量睡梦中的他。有次他半夜醒来看见,忍不住拍下照片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配文“会追光的小家伙”。
“很像。”沈星河回复,“替我谢谢画家,让向日葵永远开在夏天。”
林深回了个笑脸表情,没再多说。沈星河放下手机时,瞥见他的朋友圈更新了条动态,是张机场的照片,配文“归途”。他想起林深说过年底要去新西兰度假,或许是已经启程了。
傍晚雪下得大了些,沈星河去医院给母亲送换洗衣物。路过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时,看见两个穿校服的男生在堆雪人,个子高的那个总往另一个手里塞暖宝宝,被塞的那个却笑着把雪球砸在他背上。雪沫子在路灯下飞,像撒了把星星。
沈星河站在廊下看了很久,直到手机提醒该去取药才转身。走廊的玻璃窗上结着薄冰,映出他的影子,穿着件驼色大衣,比三年前沉稳了些,可心里某个角落,还住着那个会和周延在雪地里疯跑的少年。
取完药出来,遇见林深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他穿着件深灰色羽绒服,手里拿着个文件夹,看见沈星河时愣了愣,随即笑了笑:“来看阿姨?”
“嗯,送点东西。”沈星河晃了晃手里的布袋子,“你怎么在这儿?”
“我妈有点高血压,过来拿药。”林深扬了扬手里的药盒,“刚在楼下看见个雪人,堆得歪歪扭扭的,倒想起上学时我们班男生总在操场堆雪人,还比赛谁堆的丑。”
沈星河也笑了:“我们那时候更疯,把班主任的自行车锁在雪人手上,结果被全校通报批评。”
两人并肩站在走廊的窗前,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裹出层毛茸茸的白,像串在枝头。沉默在空气里漫开,却不觉得尴尬,像杯温吞的茶,余味里带着淡淡的平和。
“周延回来那天,需要去机场接吗?”林深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在地上,“我车技还行,冬天路滑,有个熟路的司机总好点。”
沈星河转过头,看见林深眼里的真诚,像雪后的阳光,干净透亮。“再说吧,”他笑着说,“万一他航班延误,别耽误你度假。”
“度假不急。”林深掸了掸落在肩头的雪,“新西兰的春天长着呢,倒是跨年夜,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过来蹭碗饺子。”
“求之不得。”沈星河想起母亲包的荠菜猪肉馅饺子,香味仿佛已经飘到了鼻尖,“我妈总说人多才热闹,正好缺个会擀皮的帮手。”
林深笑着点头,转身时又想起什么:“对了,我托朋友在伦敦买了两盒红茶,放在你老城区房子的玄关柜上了。周延不是爱喝甜茶吗?配牛奶正好。”
沈星河心里一暖,刚想说谢谢,林深已经挥挥手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看见林深对着玻璃整理了下围巾,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回到公寓时,雪已经停了。沈星河拉开窗帘,对面楼房的窗户亮着暖黄的灯,雪光反射在玻璃上,像蒙了层薄纱。他打开电脑,屏幕上是周延发来的项目计划书,密密麻麻的英文里夹杂着手绘的草图,旁边用中文写着“这里要加段实验数据”,笔迹还是和当年在课本上涂鸦时一样潦草。
手机突然弹出航班提醒,是他上周订的去伦敦的机票,原本打算如果周延项目不顺利,他就飞过去陪他跨年。现在看来,这张机票大概用不上了,他点开购票软件,却没立刻取消订单。
窗外的雪被夜风吹起,在路灯下打着旋。沈星河想起高三那年的平安夜,也是这样的雪夜,他和周延在学校的天台放烟花。周延手里的仙女棒烧到了指尖,却只顾着看他,眼里的光比烟花还亮。“沈星河,”他当时呵着白气说,“等我们考去同一个城市,每年都来天台放烟花好不好?”
后来他们确实考去了同一个城市,却没能每年都一起放烟花。那些被辜负的约定,像被雪覆盖的种子,在时光里沉睡着,直到某个回暖的春天,才悄悄冒出嫩芽。
沈星河拿出那本周延送的《小王子》,扉页上的字迹已经有些褪色,却依然能看清“驯养就是建立羁绊”那行字,旁边周延补的那句“羁绊不会被磨断”,墨迹比原来的深些,大概是后来添上去的。他翻开夹着电影票根的那页,13排14座的字迹已经模糊,却像枚印章,盖在记忆最柔软的地方。
手机震动起来,是周延的视频请求。沈星河接起时,屏幕里的周延正对着电脑屏幕打字,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头发被手抓得有些乱,却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沉稳。
“刚忙完?”沈星河把镜头对准窗外的雪,“你看,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周延抬起头,眼里的疲惫瞬间被笑意取代:“比伦敦的雪好看多了。”他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眉心,“刚才导师说我的结题报告通过了,明天办手续,后天就能订机票。”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跳:“这么快?”
“不快怎么赶得上吃跨年饺子。”周延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我查了航班,最快的那班能在31号下午到,到时候你去机场接我?”
“当然。”沈星河走到窗边,雪光落在他脸上,映得眼睛发亮,“我把老城区的房子收拾好了,阳台空着呢,就等你回来种向日葵。”
周延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把脸凑近屏幕,声音低得像耳语:“沈星河,我有点想你。不是说等见面的那种想,是现在、立刻、马上就想见到你的那种想。”
沈星河的心跳漏了一拍,耳尖在暖空气里悄悄发烫。他望着屏幕里周延的眼睛,那里盛着三年的思念,像雪后的星空,亮得让人移不开眼。“我也是。”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散,“周延,我也是。”
视频那头的周延笑起来,眼里有细碎的光在闪,像落了星星。他们没再多说什么,就那样对着屏幕看着彼此,雪落在窗外,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挂了视频,沈星河把手机放在书桌上,和那本《小王子》并排摆在起。书桌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晕落在相框上,照片里两个少年的笑脸在光里格外清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相纸里走出来,踩着雪往巷口的槐树下跑。
他走到阳台,推开窗户。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雪的清冽,却不觉得刺骨。远处的夜空被雪映得发亮,像块铺展开的宣纸,等着人在上面写下新的故事。
沈星河深吸一口气,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慢慢散开。他知道,有些等待注定值得,就像这场雪总会停,就像跨年夜的饺子总会煮熟,就像那个在伦敦的少年,正踩着时光的脚印,朝着他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而老城区的槐树已经穿上了雪衣,那道刻着星星的树痕被雪覆盖,却依然在年轮里生长着,等着春天到来时,重新露出清晰的轮廓,像个从未被遗忘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