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的指尖还凝着那截风筝线的温度时,江砚州的声音已经撞进了耳蜗。
“线断了。”
他转头时,看见江砚州站在石阶最下面,风衣下摆被晚风掀起细小的弧度。暮色正沿着美术馆的玻璃幕墙往下淌,把这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截被遗忘在地上的墨线。
“嗯。”沈星河捏紧那截尼龙线,线芯里的细钢丝硌着掌心,“蝴蝶飞走了。”
江砚州抬头望向天空。最后一抹霞光正漫过云层,那只蓝紫色的蝴蝶风筝早没了踪影,只有几片被风卷着的梧桐叶,在暮色里晃悠悠地飘。
“我以为你不会追。”江砚州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踏上石阶。他走得很慢,皮鞋跟敲在石面上的声音,和沈星河胸腔里的心跳渐渐重合。
沈星河没说话。他想起半小时前,江砚州把这只风筝塞进他手里时的样子。当时晚风刚起,美术馆前的草坪上散落着几个放风筝的孩子,江砚州指着天空说:“试试?听说这玩意儿能把心事放出去。”
他那时笑江砚州老派,手里却诚实地接过了线轴。风筝飞得不算高,蓝紫色的翅膀总在风里打颤,像极了他这些年悬着的心。直到刚才一阵强风卷过,线轴突然空转,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只捞到这截带着余温的线头。
“追了也没用。”沈星河低头看着掌心的线,“线断了,就回不来了。”
江砚州已经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晚风卷着江砚州身上的雪松味,混着草坪上的青草气,漫进沈星河的呼吸里。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江砚州站在他家楼下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说:“星河,我要去英国了。”
那天的风也像现在这样,带着点初秋的凉意。他当时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楼,连一句“再见”都没给。后来他无数次想起那个瞬间,总觉得那天的风里,藏着他们之间悄悄绷断的线。
“谁说回不来?”江砚州忽然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沈星河像被烫到一样缩了缩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江砚州的掌心很暖,把那截断线的余温,一点一点熨进他的皮肤里。
“你看。”江砚州抬手指向远处,“它在那儿。”
沈星河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美术馆斜对面的居民楼楼顶,那只蓝紫色的蝴蝶正卡在天台的栏杆上,翅膀被风掀得哗哗作响,却没再往远处飘。
“巧合而已。”他嘴硬,眼眶却有点发热。
“不是巧合。”江砚州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晚风拂过湖面,“我早就看见那栋楼了。刚才风大,我故意松了半圈线。”
沈星河猛地抬头,撞进江砚州的眼睛里。暮色已经很浓了,江砚州的瞳孔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像藏着一片翻涌的海。他忽然想起江砚州回国那天,在机场出口,这人也是这样看着他,眼神里有太多没说出口的话,像被线轴缠了多年的心事。
“你故意的?”沈星河的声音有点发紧。
江砚州没否认,只是握紧了他的手。“沈星河,有些线看着是断了,其实一直都在。”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沈星河掌心那道被线勒出的红痕,“就像这道印子,就算线没了,它也会留一阵子。”
草坪上的孩子们已经收拾好风筝离开了,远处传来家长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混着街角便利店的音乐声,在暮色里慢慢散开。
“我在英国的时候,”江砚州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被风磨过的沙哑,“总想起你家楼下的老槐树。春天开白花的时候,你总坐在树下看书,风一吹,花瓣就掉你书页里。”
沈星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以为江砚州早忘了这些。那些被他小心翼翼藏在记忆深处的碎片,原来一直被另一个人好好收着。
“还有一次,”江砚州的指尖滑过他的手腕,停在他小臂内侧那道浅浅的疤痕上,“你为了帮我捡卡在树上的风筝,摔在花坛边划伤的。你当时嘴硬说没事,转身却偷偷抹眼泪。”
那道疤是很多年前留下的,浅得几乎看不见,沈星河自己都快忘了它的存在。可江砚州的指尖落上去时,他忽然清晰地想起那天的场景——蝉鸣聒噪的盛夏,少年江砚州举着风筝跑,他跟在后面追,风筝线突然脱手,卷上了老槐树的枝桠。
“那时候的风筝线,是棉线做的。”沈星河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发颤,“一使劲就断,断了还能再接上。”
江砚州的指尖顿了顿,抬眼看向他:“那现在呢?”
沈星河看着他。暮色已经漫过两人的肩膀,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落在江砚州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忽然想起刚才那截风筝线的触感,尼龙的外壳,裹着细钢丝,看着结实,却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断了。
就像他们之间这些年的时光。
“现在的线,”沈星河轻轻挣开他的手,转身往居民楼的方向走,“断了,就得自己捡起来。”
江砚州跟在他身后,没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人行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像两条纠缠又疏离的线。
居民楼没有电梯,他们顺着楼梯往上爬。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又在沉默里熄灭。沈星河数着台阶,一级,两级,三级……直到天台的铁门出现在眼前。
他推开门的时候,晚风正好卷过来,带着楼顶晾晒的床单味。那只蓝紫色的蝴蝶风筝还卡在栏杆上,翅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在拼命挣扎,却始终没再飞走。
“你看,”沈星河走到栏杆边,伸手去够风筝的线,“它其实不想走。”
江砚州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踮起脚尖,指尖一点点靠近那只风筝。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红色。
“就像有些人。”江砚州的声音在风里散开,“看着飞得远,其实一直等着被人拉一把。”
沈星河的指尖终于碰到了风筝线。他小心翼翼地把线从栏杆的缝隙里绕出来,转身时,正好撞进江砚州的怀里。
这一次,江砚州没给他躲开的机会。他伸手环住他的腰,把他紧紧按在怀里。雪松味混着晚风,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沈星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被线轴牵着的风筝,在胸腔里剧烈地扑腾。
“星河,”江砚州的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带着点微哑的震颤,“我回来,就是想把断了的线接上。”
沈星河的脸埋在他的风衣里,鼻尖蹭到他温热的脖颈。他想起刚才那截断线的余温,想起江砚州掌心的温度,想起这些年藏在心底的,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
风还在吹,那只蓝紫色的蝴蝶风筝被他们握在手里,翅膀不再打颤。远处的城市渐渐亮起灯火,像撒在暮色里的星星,沿着街道一路铺向天边。
“江砚州,”沈星河的声音闷闷地从风衣里传出来,带着点湿意,“棉线断了能接,钢丝线断了……会有结的。”
“有结也没关系。”江砚州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紧,“有结,才知道哪里曾经断过,才会更小心地护着。”
天台的风忽然变得很软,带着点初秋的暖意。沈星河抬手,紧紧抓住了江砚州的衣角,像抓住了那根失而复得的风筝线。
他知道,有些线就算断过,只要还留着余温,就总能找到重新系上的办法。就像此刻,他和江砚州之间缠绕的影子,在暖黄的灯光里,终于慢慢重合。
远处的天空彻底暗了下来,几颗早亮的星星,正眨着眼睛,看着这对握着风筝的人。而那截被沈星河捏在掌心的断线,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滑落,掉进了晚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