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的雨是咸的。
沈星河站在眉谬镇的旧教堂前,雨水顺着棕榈叶淌下来,在台阶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低头看水洼里的倒影,后颈那道淡金色的线痕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微光,像条刚蜕壳的虫。
“沈先生?”穿卡其色衬衫的男人撑着黑伞站在廊下,袖口别着枚银质领针,是片缩小的柳叶,“神父在等您。”
沈星河踏上台阶时,鞋底沾着的红土在石板上拖出浅痕。五年前他就是踩着这样的红土逃离丛林的,当时怀里揣着半枚铜钱,耳边全是战友们被拧断手腕的脆响——十二声,像老式挂钟的报时。
教堂里弥漫着檀香和霉味。彩绘玻璃上的圣像被弹孔打得千疮百孔,耶稣的袍子上,弹痕排列成十二度的角,和他记忆里战友们的死状一模一样。穿黑袍的神父背对着他,正在擦拭祭坛上的铜十字架,十字架的底座刻着三道平行的线痕。
“他们说你会来。”神父转过身,露出半截被烫伤的手腕,疤痕扭曲成齿轮的形状,“五年前你跑的时候,把这个落在了忏悔室。”他从祭坛下拿出个铁皮盒,里面是枚生锈的黄铜哨子,哨身上刻着柳叶纹。
沈星河的喉结动了动。这哨子是他在缅甸收到的第一份装备,队长说紧急时吹三声,能召唤附近的巡逻队。但他从来没吹过——五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听见丛林深处传来十二声哨响,每声间隔十二秒,等他循声过去,只看到十二具手腕拧成十二度角的尸体。
“神父认识这哨子?”他注意到神父黑袍的领口露出半截银链,坠子是半枚铜钱,边缘和他当年捡到的那半正好能对上。
神父把铁皮盒推过来,盒底刻着幅简易地图,长江入海口的位置画着座灯塔,旁边标着“十二转”。“光绪三十四年,有批传教士带着十二箱‘圣经’从德国来,其实箱子里是鸦片。”他用缠着绷带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他们在仰光港换乘时,被灯塔看守人的后代截了胡——那些人手上都有柳叶胎记。”
沈星河猛地攥紧哨子。三天前在博物馆掉书签的鸭舌帽、穿旗袍的女人、眼前的神父,后颈或手腕都有柳叶印记。而五年前那个疯掉的战友,后颈也有块模糊的褐色胎记,当时他以为是日晒斑。
“您的伤还好吗?”神父忽然问,目光落在他的后颈,“线痕显形的时候会疼,就像齿轮第一次咬合。”他卷起袖子,烫伤的疤痕里嵌着细小的金属屑,“我这是十年前被蒸汽烫伤的,当时正在修灯塔的齿轮组,有人突然往锅炉里加了十二铲煤,压力瞬间超过了临界值。”
沈星河想起旗袍女人说的“有人故意塞了半枚铜钱”。锅炉超压、齿轮卡壳、战友发疯,所有的事都指向“十二”这个数字。他摸出那枚铜书签,纹路在潮湿的空气里渗出淡红色的雾:“这书签到底是什么?”
“是钥匙。”神父的银链坠子在灯光下晃,半枚铜钱的边缘闪着寒光,“光绪年间的蒸汽灯塔有十二道锁,每道锁对应一枚书签。当年看守人把鸦片沉进江底后,把钥匙拆成了十二份,分给十二个后代。”他顿了顿,突然提高声音,“但五年前你们小队闯进丛林,差点找到了沉烟的位置——所以必须让你们消失。”
雨声突然变大,敲打着彩绘玻璃,像无数只手指在抓挠。沈星河的掌心旧疤开始发烫,与后颈的线痕形成呼应,皮肤下的齿轮转动声越来越清晰。五年前疯战友的嘶吼在耳边炸开:“他们是看守人!他们要灭口!”
“我们小队的任务是缉毒。”沈星河的声音发紧,“当时线报说缅甸丛林里有鸦片仓库。”
“那是圈套。”神父把两半铜钱拼在一起,正好组成完整的“光绪元宝”,“看守人的后代怕你们找到长江的鸦片,故意放的假消息。你那位疯战友其实认出了柳叶胎记,他划你那刀不是要杀你,是想让线痕提前显形——线痕合不上,他们就没法启动灯塔的定位装置。”
沈星河的呼吸停滞了。五年前战友划他时,刀尖确实避开了动脉,只是浅浅划开皮肤。而三天前在废弃工厂,美工刀也精准地落在后颈的特定位置,没伤及颈椎。那些人看似要杀他,实则在“雕刻”线痕。
“现在他们为什么又要让线痕合上?”他盯着拼好的铜钱,上面的锈迹里藏着细小的齿轮纹路。
“因为江水快退到临界线了。”神父指向窗外,雨幕里隐约能看见远处的伊洛瓦底江,“每年雨季结束,长江和湄公河的水位会同时下降十二米,沉在江底的鸦片箱会露出水面。灯塔的齿轮组启动后,光束能在雾里打出十二道信号,指引打捞船定位。”他突然抓住沈星河的手腕,“你的线痕是最后一道锁,只有你能让齿轮组完全复位。”
沈星河感到手腕被攥住的地方传来十二度的压力,与皮肤下转动的齿轮产生共振。他想起那些泡在玻璃瓶里的指骨,每根骨头的弧度都是十二度。原来不是被拧断的,是被刻意摆成那样的。
“他们需要我?”他猛地抽回手,掌心的旧疤裂开细缝,渗出的血滴在铜书签上,纹路瞬间亮如白昼。
教堂的门突然被撞开,穿藏青色旗袍的女人站在雨里,旗袍下摆沾满红泥,手里握着把沾血的美工刀。“他知道得太多了。”她对神父说,眼尾的细纹里全是冰冷的雨珠,“十二箱鸦片必须在退潮前捞上来,不能留活口。”
神父没动,只是把拼好的铜钱塞进沈星河手里:“当年看守人留下遗言,说如果后代里出了叛徒,就用铜钱启动自毁装置。灯塔的齿轮组连接着十二吨炸药,只要线痕完全闭合时转动铜钱……”
“闭嘴!”女人突然扑过来,美工刀直刺沈星河的后颈。沈星河侧身躲开,铜书签划过她的手腕,柳叶胎记瞬间渗出黑血。女人惨叫一声,手腕以诡异的角度扭曲,正好是十二度。
这一幕和五年前战友们的死状重合了。沈星河忽然明白,不是被齿轮碾的,是线痕被破坏后的反噬。他握紧拼好的铜钱,转身冲向教堂后院——那里停着辆老式蒸汽机车,车头的齿轮组上刻着和青铜齿轮相同的线痕。
“拦住他!”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嘶哑地喊。沈星河听见雨点里混进杂乱的脚步声,至少十二个人,呼吸频率都是十二次每分钟。
蒸汽机车的炉膛里还有余烬。沈星河将铜钱塞进齿轮组的轴孔,掌心的旧疤与后颈的线痕同时发烫,皮肤下的齿轮转速越来越快。他想起旗袍女人说的“每转一圈,光束扫过十二度”,想起神父说的“十二吨炸药”。
十二道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雨幕,照在他身上。沈星河回头,看见女人、神父、十二个黑衣人,每个人的手腕都在以十二度角抽搐。他们的后颈或手腕,都有柳叶印记在渗血,像片正在凋零的柳叶林。
“线痕合不上了。”沈星河轻声说,像在对五年前的战友道歉。他转动轴孔里的铜钱,蒸汽机车的齿轮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炉膛里的余烬突然爆燃,映亮了车头上刻着的字——光绪三十四年,长江号。
爆炸声是在十二秒后响起的。沈星河被气浪掀进雨里,后颈的线痕在强光中化为灰烬。他看见十二道火光在夜空中炸开,像蒸汽灯塔的光束,每道光束都精准地扫过十二度角,然后沉入伊洛瓦底江的浊流里。
雨停的时候,天边泛起鱼肚白。沈星河躺在红土坡上,掌心的旧疤已经平整,像从未存在过。远处的江面上传来汽笛声,十二声,每声间隔十二秒,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召唤。
他摸了摸口袋,铜书签和铜钱都不见了,只有那枚黄铜哨子还在。沈星河把哨子放在唇边,吹了三声。空旷的山谷里没有回应,但他知道,五年前那十二声哨响,终于有了回音。
坡下的公路上,辆卡车鸣着笛驶过,车斗里装着十二根崭新的钢管,每根钢管的内壁都刻着细小的线痕,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的光。沈星河望着卡车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旗袍女人说的“最后一块拼图”。
原来他不是拼图,是用来毁掉拼图的那枚铜钱。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红土。远处的教堂废墟里,有片没被炸毁的彩绘玻璃,上面的圣像正对着江面,手腕的角度恰好是十二度。沈星河迎着朝阳往镇上走,后颈的皮肤光滑如初,只有在转动脖颈时,还能听见极轻微的、齿轮转动的余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