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宫的血腥气,三日未散。
白玉阶上的暗红已干涸发黑,渗入石纹,如同无法抹去的耻辱烙印。
宫人行走时皆低眉顺目,脚步轻得如同猫踏雪地,生怕惊扰了那位重归宝座、却比以往更加莫测高深的宫主。
云清辞端坐于寒玉宝座之上,身姿挺直如松,面容清俊依旧,却覆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冰霜。
他并未大肆庆贺重掌大权,也未急于整顿宫务,只是以一种近乎绝对的沉默,笼罩了整个霁月宫。
他不需要言语,那日血洗宫门的雷霆手段,已让所有幸存者刻骨铭心,生不出半分违逆之心。
权力,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回归平衡。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平衡之下,却有一处极不和谐的涟漪,时时搅动着云清辞冰封的心境——厉战。
那日血战之后,厉战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孤魂,茫然地滞留在已成废墟的广场边缘。
他不敢靠近大殿,更不敢踏上那染血的台阶,只是固执地守在宫门附近,像一头找不到归途的流浪犬,眼巴巴地望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和绝对疏离的宫殿。
云清辞自然知晓他的存在。
以他如今恢复甚至更胜从前的灵觉,整座霁月宫乃至周边山峦的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感知。
厉战那笨重而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那带着惶恐和期待的粗重呼吸,那无处安放的、灼热的目光……如同细小的蚊蚋,不断试图叮咬他坚冰铸就的壁垒。
为何不杀了他?
这个疑问,在云清辞心中盘旋过无数次。
在血洗宫门的那一刻,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顺手将这“麻烦”碾碎。
在厉战不顾一切冲上来试图“护主”时,他只需袖袍一挥,便能让他如同那些玄冥宗杀手般化为血雾。
可是,他没有。
每当杀意凝聚,指尖内力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脑海中总会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碎片
潭边拖拽他上岸的粗重喘息,秘境中挡在身前的宽阔后背,高烧昏迷时抓住他衣角的滚烫手指,还有……那被丢弃的野花,那支丑陋的木簪,那句带着哭腔的“别丢下小人”……
这些画面,如同心魔,在他绝对理智的冰层下悄然滋生,带来一丝极其细微、却顽固异常的滞涩感。
杀一个宇文霆,如同碾死蝼蚁,心中毫无波澜。
但杀厉战……似乎有什么东西,会随之彻底碎裂。
那种感觉,让他厌恶,更让他……警惕。
他厌恶这种脱离掌控的情绪。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意志被一个“杂役”所影响,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
既然杀意会被莫名阻挠,那便换一种方式。
折磨,有时比死亡,更能彰显绝对的控制权,也更能……斩断那些不该存在的牵绊。
于是,云清辞下达了重掌霁月宫后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针对个人的命令,通过影七冰冷地传达下去:
“宫主有令:厉战,不得踏入霁月殿百步之内。不得近身侍奉。非召不得开口。违令者,格杀勿论。”
命令简短,却如同三道无形的枷锁,将厉战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不得靠近,不得侍奉,不得开口——这是最彻底的否定,最冰冷的放逐。
消息传到厉战耳中时,他正蹲在宫墙角落,笨拙地用水擦拭着石斧上的血污。
闻听此言,他整个人如同被冻僵,古铜色的脸瞬间惨白,手中的石斧“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巨大的茫然、恐慌和……一种被撕裂般的痛苦。
“为……为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问影七
“小人……小人做错了什么?宫主……宫主是不是还在生小人的气?小人可以去磕头认罪!小人……”
“宫主之令,无需向你解释。”影七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执行命令的冷酷
“记住你的身份,守好你的本分。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厉战僵在原地,如同失了魂。
他不明白,为什么宫主恢复了功力,重掌了大权,却不要他了?
是因为他太没用,在宫主清理叛徒时帮不上忙吗?
还是因为……他之前说了那句该死的“想回去看看”?
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霁月殿的方向,重重磕头,额头撞击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一遍遍地嘶喊:“宫主!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求您让小人留在您身边吧!小人给您当牛做马!求求您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空旷广场上传来的、他自己的回声,以及远处宫殿深不见底的沉默。
云清辞坐在宝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寒玉扶手。
厉战那绝望的哭喊声,如同尖针,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甚至可以“看”到那傻子磕头磕得额头淤青、鲜血直流的狼狈模样。
心中那丝莫名的烦躁再次升起,比以往更加尖锐。
他厌恶这种哭哭啼啼的纠缠,厌恶这种毫无尊严的乞求。
这更坚定了他实施“疏离”的决心。
接下来的日子,对厉战而言,成了缓慢的凌迟。
他被驱赶到最偏远的杂役房,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计,与宫中最低等的仆役为伍。
每当云清辞出行,无论远近,影七都会带领精锐暗卫严密清场,将厉战隔绝在百步之外,如同防备瘟疫。
厉战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乘坐步辇或御风而行,衣袂飘飘,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只,与他这个泥泞中的蝼蚁,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尝试过守在下山的必经之路,想远远地看宫主一眼,哪怕只是一个背影。
但每次都会被暗卫毫不留情地驱赶,冰冷的刀锋甚至在他手臂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伤痕。
他不敢再靠近,只能躲在巨石或树后,偷偷地望,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才失魂落魄地回到杂役房,抱着那柄石斧,一坐就是一夜。
他不被允许和任何人谈论宫主,甚至不能提起“宫主”两个字。
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几个仆役在议论宫主那日神威,激动之下插了句嘴,立刻被巡逻的侍卫发现,拖到刑房打了二十鞭子,皮开肉绽。
行刑时,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眼泪混着汗水,无声地流淌。
他不懂,为什么连思念和崇拜,都成了罪过?
云清辞对这一切了如指掌。
他知道厉战被打,知道他被孤立,知道他夜夜望着主殿方向发呆。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具至阳之体因为心情郁结而散发出的、黯淡压抑的气息。
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快意,在他心底滋生。
看,这就是违逆他、试图用情感绑架他的下场。
这傻子痛苦,挣扎,绝望,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要磨掉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让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且正在被丢弃的废物。
然而,在这快意之下,那丝莫名的滞涩感,却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潜藏的暗礁,在某些时刻,会突兀地刺破冰面。
这日黄昏,云清辞处理完积压事务,信步走出霁月殿,立于高阶之上,俯瞰着笼罩在暮色中的重重宫阙。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峭而寂寞。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远处宫墙拐角阴影里,一个偷偷向这边张望的、高大而笨拙的身影。
是厉战。
他显然没料到宫主会突然出现,吓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缩回去,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就那么傻傻地僵在那里,脸上带着渴望、畏惧、卑微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痴迷。
四目相对,隔着遥远的距离。
厉战接触到云清辞那冰冷无波、如同看待死物般的目光,浑身剧烈一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低下头,手足无措地转身,踉踉跄跄地逃也似的消失在了墙角之后,背影仓皇如同丧家之犬。
云清辞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心中一片冰封。
这傻子的满腔欢喜,早已被冻僵。
而他心湖深处那丝不该有的涟漪,也终将在这绝对的冰冷中,彻底平息。
他转身,步入深邃的大殿,将暮色与那仓皇的背影,一同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