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的冰霜,并未能冻结厉战那颗执拗的心,反而如同冬日里试图破土而出的草芽,在绝望的严寒中,滋生出一股更显卑微、却也更加顽强的韧劲。
他依旧被放逐在霁月宫最边缘的角落,干着最繁重的杂役,身上带着鞭伤未愈的隐痛,像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固执地徘徊在宫主视线所能及的极限边缘。
云清辞的灵觉,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整座宫殿。
厉战每一个小心翼翼的窥探,每一声压抑的叹息,每一次因远远瞥见他身影而骤然亮起又迅速黯淡的眼神,都清晰地映照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激起细微却持久的烦躁涟漪。
那傻子似乎并未如他所愿般彻底死心,或是识趣地滚远。
这种冥顽不灵,如同苍蝇般令人厌烦。
既然疏离不足以让其认清现实,那便需更锋利的刀刃,来斩断这令人不悦的纠缠。
言语,有时比刀剑更能剜心刺骨。
尤其是出自他云清辞之口,对于那个将他一言一行奉若神明的傻子而言,更是如此。
机会很快到来。
霁月宫经历血洗,百废待兴,需重新清点库藏、整理典籍。
一些存放杂物的偏殿也需要人手清理。
这类琐事,自然落不到宫主亲为,影七便指派了几名低等仆役,其中,便有厉战。
这日,云清辞需去藏经阁顶层查阅几卷关于北地玄冥宗秘闻的孤本。
途径西侧偏殿时,正遇上几名仆役在影七的监督下,将一些清理出来的废旧物品搬出殿外。
厉战高大的身影赫然在其中,他正费力地扛着一个半人高的、布满灰尘的青铜香炉,古铜色的脊背因用力而绷紧,汗水沿着肌肉的沟壑蜿蜒而下。
几乎是云清辞身影出现的瞬间,厉战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刹那,他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与激动,肩膀上的重物似乎都轻了几分,张嘴似乎想呼喊什么,却在触及云清辞那冰棱般毫无温度的目光时,所有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为一声急促的抽气,脸色瞬间煞白,笨拙地低下头,试图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云清辞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原本可以径直走过,如同忽略路边的石子。
但厉战那副想靠近又不敢、卑微中带着痴缠的模样,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心底那处因“失控”而异常敏感的区域。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仆役,最终,定格在那个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高大身影上。
周遭空气瞬间凝固。
影七挥手示意其他仆役迅速退下,自己则垂首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抬起头来。”云清辞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
厉战浑身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中,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汗水混着灰尘,在他憨厚的脸上冲出几道污痕,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惶恐和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冀。
宫主……宫主终于愿意看他一眼了吗?
云清辞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如同打量一件破损的器物,从他那身打着补丁、沾满污渍的杂役服,最后落在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布满厚茧和伤痕的手上。
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与他霁月宫主身份云泥之别的低贱与粗糙。
“看来,隐曜司‘少主’的尊驾,”云清辞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在我霁月宫中,倒是安于做些洒扫庭除的贱役。”
厉战脸色更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想起宫主的禁令“非召不得开口”,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将涌到嘴边的苦涩硬生生咽回,眼眶瞬间红了。
“也是,”云清辞仿佛自问自答,声音轻缓,却字字如刀
“朔方部早已烟消云散,丧家之犬,能有一隅之地苟延残喘,已是本座格外开恩。你还指望,能恢复你那‘少主’威风不成?”
“小人……小人从未……”厉战终于忍不住,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带着哭腔。
“闭嘴!”云清辞冷叱打断,目光骤然锐利如冰锥,“本座准你开口了?”
厉战猛地闭嘴,身体因恐惧和委屈而剧烈颤抖起来。
云清辞向前踱了一步,逼近厉战,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他比厉战矮上些许,但那份睥睨众生的气势,却让他如同在俯视蝼蚁。
“瞧瞧你这副尊容,”他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凌迟的刀片
“粗鄙不堪,蠢钝如猪。除了几斤蛮力,一无是处。在本座眼中,与这殿中搬出的破烂杂物,并无区别。”他的目光扫过厉战肩上的青铜香炉,意有所指。
厉战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点点收紧,痛得无法呼吸。
“听说,”云清辞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种极其恶毒的、近乎残忍的好奇
“你似乎对本座,存了些不该有的……妄想?”
厉战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巨大的羞耻,整张脸瞬间涨红,又迅速褪成死灰。
云清辞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化作更刻薄的言语,如同毒液般倾泻而出:“怎么?以为替本座挡过几次刀,采过几株草,便能痴心妄想,攀龙附凤了?”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寒与轻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笑至极。”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七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厉战心上!
他身体剧烈一晃,踉跄着后退半步,肩上沉重的香炉“哐当”一声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巨响,尘土飞扬。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云清辞,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涣散无光,仿佛灵魂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离、击碎。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滚落,混着汗水和灰尘,留下肮脏的痕迹。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云清辞冷漠地看着他崩溃的模样,心中掠过一丝扭曲的快意。
看,这就是妄图染指不该属于自己东西的下场
。痛苦吗?耻辱吗?这便是代价。
他不再多看厉战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转身,衣袂飘然,准备离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宫主……”
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泣血般执拗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云清辞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厉战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但他那双原本涣散的眸子,此刻却燃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倔强光芒。
他看着云清辞冷漠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小人是癞蛤蟆……小人卑贱……小人蠢笨……”
“但小人的命……是宫主的……”
“宫主可以打……可以骂……可以当小人是一条狗……”
“但……求您……别赶小人走……”
他说完,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却顽强地没有倒下,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倔强地、甚至带着一丝乞求地看着那个背影。
云清辞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
只有垂在袖中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空气中,只剩下厉战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那挥之不去的、浓重的绝望与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