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住。
看着玻璃上那个摇摇欲坠,陌生的自己,嘴角慢慢向上,扯出一个冰冷,毫无笑意的弧度。
那条腿是他的,这具身体也是他的。
他要将之,一寸一寸的,从别人手里夺回来。
第二天,苏言醒的很早。
没等王姨进来,他就自己转动轮椅到了衣柜前,给自己换上一套宽松的运动服。黑色的棉质布料贴着皮肤,有种柔软的束缚感。
新老师到来时,他已经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
他背靠沙发,那条苍白的左腿伸直放在面前,正用手缓慢而用力的揉捏着小腿上萎缩的肌肉。手指陷进皮肉,试图唤醒那些沉睡的纤维。
门开了,进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无框眼镜,眼神锐利,身上有种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他叫陈医生,康复师。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更年轻的男人,三十岁上下。他很高,身形却极其匀称,没有一丝多余赘肉,穿着紧身运动衣,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清晰线条。他走路的姿态,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叫凯,肢体训练师。
他们是顾夜宸派来的,新的工匠。
陈医生走到苏言面前蹲下,没说客套话,直接伸出手握住苏言的脚踝。
他的手指很粗糙,带着常年按压人体骨骼的老茧,拇指精准的按在苏言脚踝的疤痕上,用力旋转。
一阵尖锐的酸痛从脚踝深处炸开。
苏言身体猛的一颤,嘴唇瞬间抿紧。
“有感觉。”陈医生作出诊断,声音平板无波,“神经没有受损。”
他松开脚踝,又沿着苏言小腿的肌肉一寸寸向上按压。力气很大,每一次按压都让苏言的肌肉一阵痉挛。
“肌肉萎缩百分之三十。关节粘连。本体感觉丢失。”他像在宣读一份损坏报告。
在他检查时,那个叫凯的男人没靠近,只在不远处站着,双臂环胸,目光鹰隼似的审视着苏言的整个身体。
他看的不是伤腿。
是苏言的肩膀,他的背脊,他因忍耐疼痛而绷紧的颈部线条。
“他的身体底子很好。”凯突然开口,声音很有穿透力,“柔韧性跟比例,都是顶级的。只是现在,是件被弄坏的乐器。”
又是一个说他是残次品的人。
苏言垂下眼睑,没看他们。
“我们需要把它修好。”陈医生站起身,从自己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各种苏言看不懂的仪器,有带着金属触点的绑带,也有不同硬度的橡胶球。
“康复训练,现在开始。”陈医生宣布。
他让苏言躺在地毯上,将那些带着金属触点的绑带,缠在苏言左腿的大腿跟小腿上。冰冷的金属片贴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这是低频脉冲治疗仪。”陈医生解释,“刺激你的肌肉被动收缩,会有点不舒服。”
说完,他按下开关。
苏言的左腿猛的向上弹了一下。
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从腿部传来,不是单纯的痛,是种强烈的,不受控制的抽搐。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在电流刺激下疯狂的痉挛,收紧,再放松。
他像条被扔在岸上的鱼,那条腿不受控制的跳动。
咬紧牙关,双手死死的抓住身下地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汗水从额头渗出,顺着太阳穴滑落,浸湿鬓角。
凯一直站在旁边看着。
看着苏言的胸膛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那双闭着,睫毛却在微微颤抖的眼睛。
他没看到恐惧,也没看到崩溃。
只看到了忍耐。
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默的忍耐。
二十分钟电疗结束,苏言的左腿完全麻木,像块不属于他的石头。
但他没休息的时间。
陈医生拿开仪器,扶着他坐起来。
“现在,主动训练。”
他让苏言背靠沙发,伸直双腿,然后将一个硬质的泡沫轴垫在苏言的左膝下方。
“勾脚尖。”他命令道。
苏言看着自己的左脚。他向大脑下达指令。
脚尖,纹丝不动。
那条腿像在报复他之前的忽视,彻底断绝了和他的联系。
“再试。”陈医生的声音里没一丝不耐烦。
苏言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那几个脚趾上。
他想起刘老师的话。
去感受它。
去感受那条腿的重量,感受血液在里面迟滞的流动,感受肌肉深处残留的,电击后的余韵。
然后,他再次下达指令。
他的脚尖,极其轻微的,向上动了一下。
那只是几毫米的距离。
“很好。”陈医生说,“现在,保持这个姿势,抬起你的脚后跟,离开地面。”
苏言睁开眼。
他用尽全身力气,能感觉到大腿前侧那条萎缩的股四头肌,在发出绝望的尖叫。
汗珠,从下巴滴落。
他的脚后跟,颤抖的,离开了地毯。
只离开一张纸的厚度。
然后,重重砸了回去。
“再来。”
“再来。”
“再来。”
陈医生的声音像个没感情的节拍器,一次次响起。
苏言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世界里只剩下那条腿的酸,胀,痛,和陈医生冰冷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次。
直到大腿肌肉彻底被灼烧感吞没,再也无法抬起分毫。
他瘫靠在沙发上,大口喘息着,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的凯走了过来。
他蹲下身,伸出手握住了苏言的右脚脚踝。
他的手跟陈医生的完全不同,温暖,干燥,而且非常有力。
“用你的右腿,做出刚才的动作。”凯说。
苏言不解,但还是照做。他的右腿很健康,轻松完成了勾脚尖,抬起脚后跟的动作。
“看到了吗?”凯的手从他的脚踝慢慢向上,抚过他紧实的小腿,强健的大腿,“这是一条会用力的腿。它知道如何发力,如何控制。”
手掌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灼热的触感。
“而你的左腿,忘记了。”
他松开苏言的右腿,转而握住那条还在微微颤抖的左腿。
“你要做的,不只是让它恢复力气。”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诱惑般的魔力,“你要让它想起来。让它想起走路的感觉,跳跃的感觉,奔跑的感觉。”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种特殊的节奏揉捏着苏言的肌肉。他的手法不像陈医生那样粗暴,而是一种深入的,唤醒式的刺激。
“让它,重新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苏言看着他。
这个叫凯的男人,有一双和顾夜宸一样黑的眼睛。但里面没有那种冷漠的占有,而是一种对身体,对力量,对美的极致迷恋。
他也是一个疯子。
下午的训练结束时,苏言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他被王姨扶到轮椅上推去浴室,热水冲刷着疲惫的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
他以为这一天最残酷的部分已经结束,但他错了。
当他被推到餐厅时,看到顾夜宸已经坐在那里。
他今天回来的很早。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家居服,面前摆着餐具,却没有动,只在等他。
苏言被安置在老位子。
今天的晚餐,依旧是牛排。
苏言拿刀叉的手不受控制的发抖,肌肉因过度使用而产生的疲劳,让他连握紧刀柄的力气都没有。
他试着切了一下,刀锋在肉的表面滑稽的弹开。
顾夜宸就坐在他对面,静静看着。
他没像上次那样起身帮他,只是看着。
看着苏言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
那把银色的餐刀,在苏言手里像个无法驯服的敌人。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叉子上的肉滑落了好几次。
苏言额头再次冒出细密汗珠。
这比下午的康复训练更屈辱。
那是一种无声的,残忍的凌迟。
终于,他放下刀叉。
他抬起头,迎上顾夜宸的目光。
“我吃不了。”他声音沙哑。
顾夜宸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拿起自己面前的餐巾擦了擦嘴角。
他站起身。
没有走向苏言,而是走到他的身后。
苏言感到背后一紧。
顾夜宸的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那就别吃了。”
顾夜宸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
然后,他推着苏言的轮椅离开了餐厅。
他没把苏言推回卧室,也没推向客厅。
他推着他,走进公寓里一间苏言从未进去过的房间。
门打开。
那是一个巨大,空旷的房间。三面墙都是落地镜子,一面墙是冰冷的混凝土。地板上铺着专业的舞蹈地胶,房间正中央吊着一个巨大的沙袋。
一个训练室。
是顾夜宸为他准备的,新的刑房。
顾夜宸把苏言推到房间中央,松开手。
他走到那面混凝土墙边,按下一个开关。
墙上一块巨大的屏幕亮起。
屏幕上出现的,是苏言自己的脸。
是他在《深渊回响》里的试镜片段,那个愤怒,不甘,野兽似的嘶吼的江海。
顾夜宸关掉声音。
他就让那段无声画面,在巨大屏幕上一遍遍循环播放。
然后,他走到苏言面前蹲下。
他看着苏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屏幕上那个狂怒的自己。
“看看你。”顾夜宸开口,声音很轻,“看看那时的你。”
他伸出手,抚上苏言那条无力的左腿。
“再看看,现在的你。”
他的手像条冰冷的蛇,慢慢向上移动。
“苏言,”他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我花了钱买回来的,是屏幕上的那头野兽。”
“而不是现在这个连路都走不了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