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有股子咸湿气,从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拂动浅色窗帘。
苏言醒的很早。
不是噩梦,也不为不安,只是身体的生物钟。望海镇,一个南方沿海小城,他在这儿住了三个月。生活平静的像门前老街,每天清早,邻居开门的声响,远处码头传来的汽笛,都是最安稳的背景音。
他没再干跟演艺沾边的工作,现在镇上一个小书店当店员,理理书收收钱,工作不忙,薪水不高,也够付房租跟日常开销。最重要的是,这儿没人认识他,没人知道那些曾闹得满城风雨的新闻。
在这里,他只是苏言。一个普普通通,安安静静的年轻人。
他赤脚下床,走进浴室。镜中青年面色比从前健康些,不再是那种病恹恹的白,但依旧瘦。水汽很快蒙上镜面,他伸手抹开一片模糊,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左边锁骨上。
那里,一个精致的纹身。
艺术字体的“宸”。
顾夜宸的名字。
曾经,那男人会用指腹一遍遍的描这个印记,用唇在上面烙下滚烫的吻,声音沙哑又偏执的在他耳边说:“你是我的,苏言。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藏品。”
这纹身,像一道精美的枷锁,时刻提醒他那段被囚禁,被占有的岁月。它曾是屈辱的证明,也是痛苦的根源。
到了望海镇,他刻意忽略它的存在。夏天再热,也穿领口高些的t恤,洗澡时尽量不看。他以为看不见,就能假装它不存在。
但今早,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精准的落在那片皮肤上,传来微弱的刺痒感。他低头,那黑色的字迹在晨光下格外清晰,像个沉默的嘲讽。
他忽然窒息。
那种被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被一双眼睛无时无刻监视的感觉,又兜头盖脸的涌来。他猛的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想赶走这幻觉。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锁骨的纹身上,像是眼泪。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狼狈,又带着一丝甩不掉的阴影。他知道,只要这纹身还在一天,他就永远没法真正告别过去。它就像顾夜宸打在他身上的烙印,无论他逃多远,这烙印都会跟着。
新的开始,不该只是换个城市,换份工作。
新的开始,是该把自己从里到外,都彻底洗干净。
一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坚定。
他要洗掉它。
决定一旦做出,就再也按不下去。苏言回房,翻出许久不用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搜索激光洗纹身。
屏幕跳出无数词条跟广告。他耐性子一个个点开,看原理过程跟风险,还有别人的分享。当看到“疼痛”“多次治疗”“可能留疤”这些字眼,他没丝毫犹豫。
跟那些日日夜夜的精神折磨比,这点物理上的疼又算什么?
何况,这一次,疼是他自己选的。为了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在附近最大的一座城市,找到一家评价最好的皮肤诊所。网站上,诊所环境明亮又专业,医生的介绍也让人信服。他拿起手机,照着上面的电话拨了过去,声音平静的连自己都意外,预约了第二天的咨询。
挂了电话,苏言走到窗边,看向远处蔚蓝的大海。海浪不知疲倦的拍打着沙滩,每一次退去,都带走一些沙砾,也带来新的贝壳。
他想,自己也该像这片海,把那些脏的,沉重的过去,都给冲刷掉。
第二天,苏言坐上前往隔壁市的早班车。
诊所比他想的还像样。空气里有股子淡淡的消毒水味,护士语气温和有礼。他填了表,被带进一间独立诊疗室。
接待他的是个姓张的女医生,四十来岁,戴金丝眼镜,看着很干练。
“想洗这个纹身?”张医生戴上手套,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片皮肤,动作专业克制:“纹多久了?”
“一年多。”苏言声音紧绷。
“嗯,黑色是最好洗的色。”张医生扶了扶眼镜,拿笔在病历上写着:“我得跟你说明白,激光洗纹身不是一次就能完事,看你这个深度,大概要五到七次治疗,每次隔俩月左右。整个过程得一年多。”
“我知道。”苏言点头。
“治疗的时候会疼,像橡皮筋弹的感觉,我们会做表皮麻醉,但还是有感觉。之后皮肤会红肿,要严格按医嘱护理,免得感染跟色素沉淀。”张医生继续说。
“没关系,我都能接受。”苏言的回答异常坚定。
张医生看了他一眼,从他眼神里读出了点什么。她见过很多来洗纹身的人,有的是年少轻狂,有的是为了新感情,但眼前这年轻人眼里的情绪,却是一种近乎决绝跟解脱。
“好,那我们今天就做第一次治疗。”张医生收起病历:“你先去敷麻药,半小时后开始。”
护士带苏言去了另一个房间,在他锁骨皮肤上涂了层厚厚的麻药膏,又盖上保鲜膜。冰凉的触感让他轻轻一抖。
等待的半小时里,他坐在安静的房间,心脏跳的飞快。既紧张,又有种奇异的期待。
手机震了一下,是朋友李哲发来的消息:“到新地方还习惯吗?一切都好吧?”
李哲是少数几个知道他所有经历,还一直支持他的朋友。
苏言看着那行字,心头一暖,回道:“挺好的。今天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哦?什么事?”
苏言笑了笑,没再回。他想等一切结束,再告诉他。
半小时后,护士进来擦掉麻药。那片皮肤已经有些麻木。他跟着护士走进治疗室,躺上那张白色治疗床。
张医生已经就位。她递给苏言一副黑色护目镜:“戴上,治疗过程别睁眼。”
苏言戴上护目镜,世界一片漆黑。他能听见仪器启动的嗡鸣,然后是张医生冷静的声音:“要开始了,放轻松。”
他攥紧了手。
第一下激光打在皮肤上时,他还是没忍住绷紧了身体。
一股灼热刺痛传来,伴着一股细微的,类似烧焦羽毛的味儿。那疼痛穿透了麻药的阻隔,清晰的传到他的神经末梢。
很痛。
但这种痛,跟他记忆里任何一种都不同。
这不是顾夜宸施加的,带着占有跟惩罚意味的痛。它纯粹,为了剥离而存在。
一下,又一下。
激光精准的灼烧着侵入他皮肤的色素。
黑暗中,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画面不受控的翻涌上来。顾夜宸温柔的抚摸,疯狂的亲吻,还有那句魔咒般的“你是我的藏品”。
这纹身,是在他一次激烈反抗后,被顾夜宸强行带去纹下的。他记得当时纹身师惊恐的眼神,记得自己被两个保镖死死按住,动弹不得。顾夜宸就坐旁边,用温柔到令人发指的语气对他说:“别怕,很快就好。以后,你身上就永远有我的印记了。”
那种屈辱跟绝望,曾让他恨不得立刻死掉。
而现在,在这阵阵灼痛中,那些屈辱跟绝望,似乎也随着每一束激光,被一点点粉碎,蒸发。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他能为自己身体做主。
他主动选择承受这份疼痛,不是为取悦谁,也不是因为畏惧谁,只是为了找回自己。
苏言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开。
他不再去对抗那些回忆,任由它们出现,然后在激光的灼烧声中,看着它们变得模糊,褪色。
他想,顾夜宸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费尽心思烙下的印记,正在用这种方式被抹去。那个他引以为傲的“藏品”,正在亲手敲碎自己身上的标签。
不知过了多久,仪器的嗡鸣停了。
“好了,第一次治疗结束了。”张医生的声音传来。
苏言摘下护目镜,慢慢坐起来。
护士拿来一面镜子。他看到自己锁骨上那片皮肤,通红,微微肿起。那个黑色的“宸”字,颜色似乎淡了些,边缘也开始模糊。
它不再像一个完整的,嚣张的宣告。
它开始破碎了。
护士为他涂上药膏,用纱布小心包扎好。
“两个月后来复诊。”张医生叮嘱:“回去注意防晒,别碰水。”
“谢谢医生。”苏言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走出诊所,外面天近黄昏。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车水马龙。苏言隔着薄纱布,能感觉到那片皮肤火辣辣的疼。
但这是一种新生的疼痛。
他没立刻坐车回小镇,而是在街上慢慢的走。他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瓶冰水,贴在发烫的脸颊上。
他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跟故事。而他,也终于重新踏上自己的轨道。
虽然纹身还没完全消失,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禁锢他的牢笼,已经被他亲手拆掉了第一根栏杆。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走的缓慢又坚定。晚风吹来,有自由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