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队要转场去下个城市,顾夜宸没犹豫,向工头辞了行。
工头吐掉嘴里烟,用那双看过无数人的浑浊眼睛打量他,似乎想从那张晒到脱皮的黑脸上看出点啥。
“想好了?在这干得不好么?”
顾夜宸点头,声音沙哑:“嗯,有点私事。”
工头没多问,江湖路远,人来人往,正常。他从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数了数,塞进顾夜宸手里:“这月工钱,拿着。”
钱不多,带着汗跟烟草味,却很沉。
顾夜宸收下。
他没跟车队走,独自买了张票,去了另一座城。苏言的画展就在那儿。
他没想过去打扰苏言。
一丁点儿都没。
他清楚,自己不配。
如今的他,是被世界唾弃的罪人,是泥里挣扎的躯壳。而苏言,是涅盘的凤凰,是遥不可及的星光。
他只想离那道光近一点,哪怕那光永远不会照亮他。
到了地方,顾夜宸得找个活干才能活命。他不去人才市场,专挑老墙上字迹模糊的小广告看。
一张广告纸锁定了他的目光。
“诚聘下水道清淤工,日结,能吃苦,待遇从优。”
下面是串电话。
这几个字,烙铁似的烫在视网膜上。
城市的地下。
污秽。
黑暗。
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地方了。
他拨通电话,对方声音粗犷,就问了几个问题,怕不怕脏?身子骨行不行?
顾夜宸一一回答。
“明早六点,城南环卫站报到。”对方说完就挂了。
第二天,天没亮,顾夜宸就到了。一个五十多的男人是负责人,递给他一套橙色工服跟一双厚重的防水靴。
“穿上,今天跟老刘下井。”
衣服上有股洗不掉的陈年味,混着消毒水跟更深层的东西。顾夜宸沉默的换上,镜子里的人影让他感到陌生。
那张曾颠倒众生的脸,如今只剩风吹日晒的粗糙跟麻木疲惫。
第一个工作点就在市中心。
老刘撬开沉重井盖,一股说不出的恶臭涌上来,浓得让人窒息。
他习以为常,只皱了皱眉,对顾夜宸道:“新来的?待会跟紧我,下面黑,别乱走。”
顾夜宸点头,顺着铁梯第一个爬下去。
双脚踩进粘稠淤泥,冰冷湿滑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手电光柱在黑暗管道里只照亮一小块,四周是无尽压抑的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腐烂发酵的酸臭,混合着化学清洁剂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管道壁湿漉漉的,挂着不知名的粘液。
这就是城市光鲜亮丽外表下,藏着的真实。
“这边,堵住了。”老刘的声音在管道里回响,带着嗡嗡的共鸣。
顾夜宸走过去,看到一堆混着塑料袋跟油脂块还有各种生活垃圾的堵塞物。
他没说话,拿起长铁铲,弯腰开始清理。
机械的动作,成了他唯一的思考。
一铲,一铲,又一铲。
污秽泥水溅上脸跟身上,他不在意。感官在极致刺激下反而迟钝,好像闻不到那味儿了,也感觉不到身上的黏腻。
他只是在赎罪。
他想,苏言被他关着时,是不是也感受过这种不见天日的黑暗跟绝望。
不,他受的这些,不及苏言的万分之一。
苏言那是精神跟肉体的双重囚笼,而他,不过是在脏地方干活罢了。
想到这,他手上力道更大了几分。
一天活干完,从地下回到地面,刺眼阳光让他眯起眼。
他浑身恶臭,每个毛孔都浸透了下水道的味儿。路人纷纷掩鼻,躲瘟疫似的绕开他。
同行工友拍拍他肩膀,笑:“习惯就好,走,洗澡吃饭去。”
顾夜宸摇头:“你们先去,我还有点事。”
他没去集体澡堂,也没去吃饭。
拖着满身污泥跟疲惫,朝一个方向走。
穿过几条街,周围建筑越来越华丽,空气都清新了。最终,他停在一个街角。
马路对面,是一栋巨大的现代设计感玻璃建筑——城市艺术中心。
巨型电子屏正循环播放画展宣传片。
“新锐画家苏言,首场个人画展《涅盘》,即将开幕。”
屏幕上,苏言清瘦的背影立于一副巨大画作前,他微侧过脸,光勾勒出精致冷淡的下颌线。那眼神,隔着屏幕,都透着一种顾夜宸没见过的,沉淀下来的力量。
那建筑灯火辉煌,水晶宫殿似的,干净明亮,满是艺术跟美的气息。
而顾夜宸,就站在这宫殿对面的阴影里。
他穿着脏兮兮的橙色工服,沾满城市的排泄物,散发着叫人作呕的气味。他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个从地底爬出来的脏东西。
一个天上,光芒万丈。
一个地下,污秽不堪。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他站在这,能清楚看到那栋楼,甚至能看到进出的衣着光鲜的人。物理上,只隔一条马路。
但顾夜宸比谁都清楚,他们之间是万丈深渊,是血泪筑起的高墙,是永世跨不过去的天堑。
他站了很久,夜色深沉。
他看着宣传片一遍遍放,看着苏言的名字在巨幕上闪耀。
没有嫉妒,也没有不甘。
只是觉得,这样才对。
苏言本就该在云端闪耀,他就该在泥里腐烂。
这极致的距离,是他亲手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惩罚。
一个最清醒,也最残忍的惩罚。
他终于明白,当初给苏言造的那个华丽牢笼,有多可笑。
真正的绝望,不是被锁起来,是现在这样,能清楚看见光,却永远碰不到,甚至连仰望,都觉得自己是种亵渎。
风吹过,带来街对面高级餐厅的食物香气,也把他身上的臭味吹得更远。
他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像道无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