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小城的节奏很慢,时间在这里像是被拉长,慵懒的铺在每一条被阳光晒的发烫的石板路上。
苏言的“拾光画室”就在这样一条路的尽头,面朝大海。下午四点,送走最后一批叽叽喳喳的孩子,画室里终于恢复宁静。空气里,颜料跟蜡笔的混合味道,苏言习惯性的开始收拾画架和散落一地的画纸。
夕阳余晖透过巨大落地窗洒进来,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投在满墙色彩斑斓的儿童画上,一瞬间,他像是这个童话世界里唯一的孤独剪影。
“叮铃——”
门口风铃被推门的动作撞响,一串脆响。
苏言身体瞬间绷紧,收拾画笔的手指下意识蜷缩。这风铃是他自己挂的,提醒有客人,但每一次突兀的声响,还是会让他像只受惊的鸟,全身的防御都活了过来。
他缓缓的直起身,转头望向门口。
门口站着个高大男人,身上系着条咖啡色围裙,鼻尖还沾着点可笑的白色面粉。他瞧着二十五六的年纪,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头发剪的很短,显的很精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笑容,像小城里最不值钱的阳光,灿烂又大方。
男人举了举手里的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跟一小碟刚出炉的曲奇饼干。
“你好,”他先开口,声音和笑容一样,温和又有活力,“我是林泽,转角那家‘暖阳’咖啡店的老板。”
苏言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警惕又审视。他见过这家咖啡店,就在街角,总亮着温暖的灯。
林泽似乎没注意他的疏离,自顾自的走进来,把托盘放在一张干净桌子上。“看你这儿的灯总亮到很晚,猜你大概需要这个提提神。”他指了指那杯咖啡,“刚烤的饼干,尝尝看,算新邻居的见面礼。”
这番自来熟的热情让苏言有些无措。他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更习惯了所有善意背后都标着价码。他沉默片刻,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谢谢。多少钱?”
“不用不用,”林泽立刻摆手,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邻居之间互相照顾是应该的。就当我为我的咖啡店提前预定一个艺术家邻居了。”
他的坦然磊落,让苏言准备好的戒备无处安放。
林泽没多停留,仿佛真的只是顺路送杯咖啡。东西放下,就退到门口:“我店里还忙,你慢慢用。对了,你的画室名字很好听,‘拾光’,捡拾时光。”
说完,挥挥手,转身离开画室,风铃又是一串轻快响声,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苏言站在原地,看着桌上的那杯咖啡。拿铁上有一个尽力拉成树叶形状,却还是有点歪扭的拉花,旁边是几块烤的金黄的,形状朴拙的饼干。
他没立刻去碰。
过去的经历在他心里筑起高墙,任何突如其来的善意,都像可疑的探子,他必须在墙垛后反复盘查其来路去向,看清底下是否藏着陷阱。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咖啡的热气散尽。窗外,最后一丝晚霞沉入海平面。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端起那杯温热的咖啡。一小口,牛奶的温润跟咖啡的微苦滑入喉咙,很普通的味道,却有种久违的,不设防的暖意。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
但第二天早上,他拉开画室卷帘门,发现门口台阶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旁边是一杯用保温杯装的豆浆。纸袋上贴着张便签,用马克笔画了个大大的笑脸,旁边一行字:“早安,一份暖胃早餐,开启元气的一天!——你的邻居,林泽。”
苏言捏着那张便签,愣在原地。
从那天起,这成了某种默契。
林泽从不闯入他的画室,也不打探他的私事。像个尽职的田螺姑娘,总在最恰当的时候,送来最贴心的东西。
天热了,是一杯冰镇柠檬水;下雨天,是一碗驱寒姜茶;苏言偶尔咳嗽一声被他听见,第二天门口就会出现一小罐蜂蜜柚子茶。
他给予的善意,克制又温柔,像春日午后阳光,只提供温暖,不灼人。他保持着一个完美的,令人安心的距离,从不试图越界。
苏言从一开始的警惕跟怀疑,到后来的默然接受,再到现在……他发现自己每天早上开门时,心里竟会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他开始尝试回应。
他会把林泽送来的杯子碗碟洗的干干净净,放在咖啡店门口。有时,会附上一幅今天孩子们画的最好的画,或一朵他在海边捡到的,形状奇特的贝壳。
他们之间没有过多言语交流,只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建立起一种脆弱奇妙的联结。
这天傍晚,苏言在画室里给一幅油画收尾。画的是一片深蓝的,寂静无声的海。突然,外面下起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响。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阴沉的可怕。没带伞。
正在发愁,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走过去打开门,林泽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把黑色长柄伞。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开朗。
“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林泽递给他伞,“我家就在附近,这把伞你先用着。”
苏言看着那把伞,没有立刻接。
“拿着吧,”林泽不由分说的把伞塞进他手里,然后像完成任务一样,转身就想冲进雨幕,“我先回店里了!”
“等等。”
苏言几乎是下意识开口叫住了他。声音不大,还带着点因不常与人交谈而生的沙哑。
林泽停步回头,一脸询问。
苏言握紧手里的伞柄,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留住这个人。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很大力气,轻声道:“雨太大了……不介意的话,进来坐会儿吧。”
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个世界,重新发出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