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
听筒里规律的忙音,像为那场简短通话画上个生硬句号。苏言却还维持着手机贴耳的姿势,一动不动。
“这是我欠你的。”
顾夜宸沙哑克制,甚至带着卑微的声音,不像是通过电流传递,倒化作一根细微冰刺,精准的扎进心脏最深处那片他自己都快遗忘的柔软角落。
不痛,却是一阵尖锐的酸楚战栗。
不对。
一切都不对。
苏言猛地从耳边拿开手机,像是甩掉烫手的东西,站起身,在宽阔的有些空旷的客厅来回踱步,心烦意乱。脚下高级羊毛地毯吞噬所有脚步声,也吞噬他试图用踱步发泄的焦躁。
窗外是这城市最繁华的夜景,霓虹灯如流动的星河,勾勒出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他站在这里,站在无数人仰望的成功之巅,刚打赢一场漂亮的舆论反击战。网络上,之前还对他口诛笔伐的言论已经彻底转向,无数赞美支持涌来,助理小陈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全是报喜的。
他本该快意,本该有胜利的喜悦。
可他没有。
胸腔里,像被灌满沉重黏稠的液体,每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滞涩感。他所有思绪,都被那通电话,被那个男人,搅成一团乱麻。
走到巨大落地窗前,看着玻璃上倒映的自己。清瘦,苍白,眼神倦怠疏离。这就是他,一个把痛苦雕琢成艺术,靠着展示伤疤获得满堂喝彩的画家。他的每一幅画,都是一座无形的牢笼,是他亲手为自己跟顾夜宸构建的审判地。
他以为自己足够坚硬,以为‘涅盘’后的他,已经能平静的把‘顾夜宸’这名字当成一个死透的符号。
雨夜小巷那个狼狈的重逢,打破了这份虚假平静。
那个满身泥泞,形容枯槁,眼神惊惶无措的男人,跟他记忆里那个永远衣冠楚楚、眼神偏执、掌控一切的恶魔,完全无法重叠。
接着,是助理带回的,令人费解的调查结果。散尽家财的基金会,辗转各地的苦力工作,最后落脚在这座城市成了个下水道清淤工。每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固有的认知上。
这不是演戏。苏言比谁都清楚,顾夜宸那种高傲到骨子里的人,绝不容忍自己用这么不堪的姿态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尤其在他面前。以至于雨中看到自己时,第一反应是逃跑。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想玷污什么的仓惶。
苏言把他“绑”回这座城市,给他制定规则,像当年顾夜宸对他一样,试图用一种倒置的权力关系找回内心平衡。他以为自己会看到顾夜宸的反抗跟挣扎,或者至少是伪装的顺从。
他只看到绝对的,毫无保留的服从。
他像个高高在上的观察者,冷眼看着顾夜宸尘埃似的,活在这城市的底层。书店里沉默的整理书籍,路边摊解决一餐果腹,狭小破旧的出租屋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那个曾经站在娱乐圈顶端的影帝,那个能轻易搅动风云的资本巨鳄,如今活得像一道影子,安静,卑微,没任何存在感。
直到这次。
同行恶意的构陷,舆论的脏水,几乎要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新生彻底摧毁。他的团队焦头烂额,而他自己,除了愤怒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可顾夜宸,那个被他囚禁的囚犯,却用一部最老旧的手机,发了一条最精准的指令。那条匿名短信,苏言看过,每个字都带着顾夜宸独有的、洞察全局的冷静跟狠辣。他太了解娱乐圈的规则,也太了解如何一击致命。
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武器,保护了苏言。
然后,电话里,他说:“这是我欠你的。”
不是“我帮你”,不是“你看,你还是需要我”,更不是任何带有施恩与控制意味的词句。
就一句最简单,最沉重的“我欠你”。
苏言呼吸陡然急促,他捂住胸口,心脏在那疯狂跳动,撞击肋骨,仿佛要挣脱这具躯壳。
一个问题,一个他从重逢开始就压在心底,用阴谋论跟演戏来强行回避的问题,此刻再也无法抑制的浮上来。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赎罪?这词太虚幻。对顾夜宸犯下的罪,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那么,他到底想干嘛?
如果不是为了求原谅,不是为了重新开始,这种近乎自毁的折磨,意义何在?
这个问题像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苏言的喉咙。不得到答案,他感觉自己就要被这种巨大的困惑与矛盾撕裂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用冷漠跟艺术包裹的内心壁垒,正在从内部崩塌。
他需要一个答案。
哪怕答案会让他再陷深渊。
苏言猛地转身,抓起扔在沙发的手机,指尖因用力微白,甚至有些抖。他找到刚通过话的号码,那个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主动打过去的号码。
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千分之一秒。
恐惧如潮水涌来。他怕听到顾夜宸的声音,怕那声音会再勾起他被囚禁跟折断翅膀的梦魇。他怕自己此刻的冲动是种无法言说的软弱,是向那个伤他至深的人,再次袒露自己。
可他更怕未知。
更怕自己会永远被困在这个巨大的为什么里,不得解脱。
他闭上眼,狠狠的按下去。
“嘟……嘟……嘟……”
电话的接通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打着苏言紧绷的神经。他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情景,顾夜宸看到来电显示时,会是怎样的表情。惊讶?还是……意料之中?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苏言以为对方不接,准备挂断那刻,电话接通。
“……”
听筒里没任何声音,只有一片压抑的,能听到灰尘落下的沉默。但苏言知道,顾夜宸就在那里。他能听到一阵极轻微的风声,还有对方那几乎被刻意压抑到不存在的呼吸。
苏言张了张嘴,喉咙砂纸磨过似的干涩,发不出声。
两人就这样隔着电波,陷入了更加漫长而凝重的对峙。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沉默本身变成了一种酷刑。
苏言能感觉到手心在冒汗,心脏在胸腔里狂乱的擂鼓。
必须开口。是他打的电话,是他主动打破僵局。
深吸一口气,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
“为什么?”
就三个字,却耗尽全身力气。这三个字脱口,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依旧沉默。苏言却感觉到,那片沉默的质地变了。不再是单纯等待,而是像块投了石子的湖面,表面无波,底下暗流汹涌。
苏言知道顾夜宸听懂了,可他需要说更明白。不只为对方,更是为自己。他要亲手撕开这道横在两人之间,名为困惑的屏障。
“你回来之后……做的所有事。”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去工地,去清淤,住在那样的房子里……还有这次的事。”
他停顿一下,呼吸不受控制的变得急促。
“你到底想做什么?”
声音陡然拔高,情绪终于有了丝失控的裂缝。
“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问完。
那个盘旋在他心头,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终极问题,终于被他亲口问了出来。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刻静止。苏言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屏住呼吸,用尽全部感官去捕捉电话那头任何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在等。
等一个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一瞬,或一个世纪。他终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叹息似的呼吸声。
那声音里,是无尽的疲惫……跟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