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拘留的手续办完时，已经是晚上九点。秦思思被带进拘留室前，民警问她要不要通知家人。她盯着墙壁上斑驳的霉点，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她应该通知谁呢？父母已经把她拉黑了，妹妹不肯接她电话，朋友都不跟她联系了，而徐佳奕报了警……她在这个城市，不，甚至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可以通知了。
拘留室很小很小，不到五平米，一张硬板床，一个不锈钢马桶，一扇装着铁栏杆的小窗。月光透过栏杆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上切出几道惨白的光带。
秦思思坐在床上，抱着膝盖。脸颊上那一巴掌的刺痛已经消退了，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开始隐隐作痛。她想起女儿摔倒时惊恐的眼神，想起那声尖锐的哭喊，想起膝盖上渗出的鲜血……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微弱。
可她知道，这句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当时那股疯狂的冲动，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恨意，是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在那一瞬间，她真的不在乎女儿会不会受伤，她只想让方旭痛苦，只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铁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外。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
一位女警站在门口：“秦思思，有人要见你。”
秦思思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是……是我爸妈吗？”
女警没有回答，只是侧身让开。走廊的灯光里，站着两个身影。
秦卫国和张桂兰。
秦思思的呼吸一滞。她看着父母，看着他们脸上那种疲惫而失望的表情，那颗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秦卫国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张桂兰则穿着一件素色的针织衫，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两人走进拘留室，女警重新锁上了门。
狭小的空间里，三个人相对而立，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冰。
“爸，妈……”秦思思开口，声音干涩，“你们……你们来了。”
秦卫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双曾经满是慈爱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冰冷的陌生。张桂兰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别过脸去，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我们在派出所的公告栏上看到了你的名字。”秦卫国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行政拘留十日，理由是故意伤害他人身体——伤害的是你自己的女儿。”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砸在秦思思心上。
“不是的，爸，那是意外……”她试图辩解，“我当时只是想带筱云走，方旭不让，我们拉扯的时候她不小心摔倒了……”
“不小心？”秦卫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递到她面前。
视频是路人拍的，画质有些模糊，但能清楚地看到秦思思冲出来拉住女儿，看到父女俩拉扯，看到秦思思用力一推，看到女儿朝电动车倒去，看到方旭扑过去……
视频里还有声音，有女儿的哭喊，有路人的惊呼，有方旭的嘶吼，还有秦思思自己那句尖锐的“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秦思思的脸色一点点变白，最后白得像纸。
“这是你妹妹发给我的。”秦卫国收回手机，“她本来不想让我们知道，怕我们受不了。但我觉得，我们应该知道，知道我们的女儿变成了什么样子。”
“思思啊……”张桂兰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哽咽，“你怎么能……怎么能对筱云下手？那是你的亲骨肉啊！”
“我没有！”秦思思猛地摇头，眼泪涌出来，“妈，我真的没有想伤害她，我只是太生气了，方旭他抢走我的女儿，他毁了我的生活，我……”
“够了。”秦卫国打断她，声音陡然提高，“秦思思，这一年多来，你说了多少次‘方旭毁了你的生活’？可事实是什么？是你出轨在先，是你离婚后不依不饶，是你一次又一次地骚扰他们父女俩！现在你连自己的女儿都要伤害，你还想把责任推到谁身上？”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拘留室里回荡，震得秦思思耳朵嗡嗡作响。她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愤怒，即使当年她执意要和徐佳奕在一起，父亲也只是失望地叹气，从来没有这样严厉地斥责过她。
“爸，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吗？”秦思思的声音颤抖着，“我是你女儿啊……”
“正因为你是我女儿，我才更痛心。”秦卫国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圈已经红了，“思思，我和你妈从小是怎么教你的？做人要正直，要有良心，要知错能改。可你看看你现在，撒谎、造谣、闹事，现在还要伤害自己的孩子……你告诉我，我秦卫国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张桂兰在一旁低声啜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秦思思看着父母，看着他们眼中的失望和痛心，突然感到一阵恐慌。那种恐慌比被警察带走时更甚，比被徐佳奕报警时更甚，甚至比看到女儿摔倒时更甚。
她好像……真的要失去什么了。
“爸，妈，我知道错了……”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抓住秦卫国的裤腿，“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改，我一定改……”
秦卫国低头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让他骄傲的女儿。他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想起她第一次考上全班第一时兴奋地跑回家，想起她考上江城大学时全家人的喜悦，想起她结婚时穿着婚纱的笑容……
那些画面一幕幕闪过，最后定格在手机视频里，她推搡孙女的那个瞬间。
“太迟了。”秦卫国缓缓地说，声音里是深深的疲惫。
他从夹克的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抽出两张纸，展开。纸张很新，上面打印着工整的宋体字。
“这是我和你妈商量后做的决定。”秦卫国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从今天起，我们与你，秦思思，断绝父女、母女关系。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们秦家的女儿，我们也不再是你的父母。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秦思思呆呆地看着那两张纸，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张桂兰哭出了声，但还是从包里拿出笔，颤抖着在两张纸上分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后，她把笔递给秦卫国。
秦卫国接过笔，在“父亲”那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一向工整漂亮，但今天，那三个字写得有些歪斜，笔迹深重得几乎要划破纸张。
签完字，他把其中一张纸递给秦思思：“这一份你留着。另一份我们会去公证处公证，也会发给方旭和晓雨，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决定。”
秦思思没有接。她跪在地上，仰着脸，眼泪糊了满脸：“爸……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断绝关系……我是你女儿啊，我是思思啊……”
“你不是了。”秦卫国把纸放在她面前的地上，“从你推筱云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了。”
他弯下腰，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秦思思，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有些错是可以原谅的，有些是不能的。伤害自己的孩子，就是不能原谅的那一种。”
说完，他直起身，扶住还在哭泣的张桂兰：“桂兰，我们走。”
“爸！妈！”秦思思尖叫着扑过去，想要抱住他们的腿，但秦卫国侧身躲开了。
她的手抓了个空，整个人扑倒在地。
张桂兰回头看了一眼，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咬了咬牙，还是转回头，跟着丈夫往外走。
“妈！妈你别走！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秦思思在地上爬着，想要追上去，但拘留室的门已经开了，女警站在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
秦卫国和张桂兰走出了拘留室，走出了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秋夜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子。张桂兰终于忍不住，靠在丈夫肩上放声大哭。
“卫国……我们是不是太狠心了……她毕竟是我们的女儿啊……”
秦卫国搂住妻子，眼睛望着远处街道上流动的车灯，声音沙哑：“桂兰，我们教了她三十多年，都没能把她教好。现在，我们只能选择保护还能保护的人——晓雨，还有筱云。”
他想起外孙女膝盖上的伤口，想起视频里那个惊恐的小小身影，心就像被狠狠拧了一把。
“她今天能推筱云，明天就能做出更可怕的事。”秦卫国说，“我们必须在她伤害更多人之前，划清界限。”
张桂兰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两人慢慢走向路边停着的出租车。上车前，秦卫国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派出所的大门。那扇铁门在夜色中沉默地立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线。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失去了一个女儿。
但他也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出租车驶离了派出所，汇入城市的车流。车窗外的灯光流淌成一条模糊的河，秦卫国握着妻子的手，两人的手都很冷，但紧紧握在一起。
与此同时，拘留室里，秦思思还跪在地上。
那张《断绝父女以及母女关系声明》就躺在她面前，白纸黑字，刺眼得让她不敢看。但她还是看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到“从此断绝关系”，看到“老死不相往来”，看到父母签下的名字。
她伸出手，想要把那张纸撕碎，但手指抖得太厉害，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最后，她把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传来，但比不上心里的痛。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了……方旭不要我，徐佳奕不要我，现在连你们也不要我了……”
她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整夜整夜守在她床边；想起高考前压力大，父亲每天早起给她做营养早餐；想起出嫁那天，母亲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掉眼泪，说“我的思思长大了”……
那些温暖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又像潮水般退去，最后只剩下眼前这张冰冷的纸，和手心里传来的刺痛。
女警走进来，看到她手里的纸团，叹了口气：“秦女士，先把纸收起来吧。你需要冷静一下。”
秦思思抬起头，脸上是疯狂的泪和笑：“冷静？我怎么冷静？我爸妈不要我了，他们签字了，他们真的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绝望而凄厉。
女警摇摇头，退了出去，重新锁上了门。
拘留室里又只剩下秦思思一个人。她蜷缩在墙角，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但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哭泣，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
月光透过铁窗照进来，照在她身上，照在她手里紧紧攥着的纸团上。那张纸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这一夜仿佛被时间遗忘了一般，漫长无尽头地延伸着。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但此刻却无法给人带来一丝宁静和安慰。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氛围，让她感到呼吸困难。
而秦思思知道，从今往后，她的每一个夜晚，都会是这样长了。
没有人会再来找她，没有人会再来关心她，没有人会再来爱她。
她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窗外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车流不息，但那些热闹和温暖，都已经与她无关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岛，四面都是冰冷的海水，没有岸，没有船，没有光。
她松开手，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拘留室里回荡，癫狂而绝望。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为她擦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