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陈阳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睁开了眼睛。
不是睡醒,是痛醒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缓慢地拧紧。他蜷缩起身子,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有电子设备残留的焦糊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失败的气息——像铁锈,像潮湿的木头正在从内部腐烂。
他坐起来,摸索着找到开关。日光灯管闪烁了几下,惨白的光瞬间充满房间。文件散落一地,纸张上踩满了杂乱的脚印。原本摆放服务器和电脑的地方空着,只剩下纠缠的数据线像黑色的藤蔓,蜿蜒在地板上。
陈阳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城市还在沉睡,只有零星几盏路灯亮着,在空旷的街道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对面楼里有一扇窗户亮着,隐约能看见人影在厨房忙碌——有人在为即将开始的一天准备早餐。
他忽然想起很多个早晨,严丽也是这样在厨房里忙碌。那时候的生活像一条平稳的河流,虽然知道前方有险滩,但总觉得自己掌着舵,能控制方向。
现在呢?
现在他站在这里,胃疼得像要穿孔,口袋里只有四十七块钱,手机被扣,家回不去,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河流早就改道了,他像一块被抛上岸的石头,除了等待风化,什么也做不了。
他走回沙发,在散落的文件里翻找。最后在抽屉最深处找到半包受潮的饼干,包装袋已经软了,饼干吃起来像木屑。他嚼着,就着昨天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咽下去。
喉咙很干,每吞咽一次都像有砂纸在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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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七点,严丽准时醒来。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是她和陈阳一起选的,简约的北欧风格,当时觉得很好看。现在看起来只觉得刺眼。
身边的位置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摆得端正。好像那个人只是早起出门了,晚上还会回来。
但她知道不会了。
昨天签下的那些文件,像一道闸门,轰然落下,把过去的生活拦在了另一边。从此她是她,陈阳是陈阳。除了豆豆,他们之间再没有别的联结。
厨房里传来窸窣的声音。严丽起身,看见豆豆正踮着脚从冰箱里拿牛奶。
“妈妈!”豆豆看见她,眼睛亮起来,“今天爸爸送我吗?”
严丽走过去,接过牛奶盒:“爸爸出差了,要很久。这段时间妈妈送你。”
“很久是多久?”
“等豆豆学会弹那首新曲子的时候,爸爸就回来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具体的承诺。至少,学一首曲子需要时间。
送豆豆去幼儿园的路上,孩子一直很安静。到了门口,老师来接,豆豆忽然回头抱住她的腿。
“妈妈,”他把脸埋在她的大衣里,声音闷闷的,“你跟爸爸说,我不学钢琴了。你让他快点回来。”
严丽蹲下来,理了理儿子的衣领。晨光照在孩子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好,”她说,“妈妈跟他说。”
看着豆豆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她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风吹过来,扬起她的头发。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天的早晨,陈阳第一次送豆豆上幼儿园。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陈阳抱着他,笨拙地哄,最后自己也红了眼眶。
那时候他们以为,所有的困难都可以一起扛过去。
手机在包里震动。严丽拿出来看,是律师发来的消息,关于离婚协议需要补充的条款。她看了一眼,按熄屏幕,没有回复。
有些决定一旦做了,就不需要再反复确认。就像走下悬崖的人,不需要一直回头看自己离边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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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陈雪坐在会议桌的主位,看着对面一张张或焦虑、或愤怒、或麻木的脸。
这是最后一批需要遣散的员工。赔偿方案已经谈了好几轮,今天是最终确认。人力资源总监在讲解条款,声音平稳专业,像在播报天气。
陈雪听着,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有小姑娘在偷偷抹眼泪,有中年男人握紧了拳头,有刚毕业的男生眼神茫然。她知道他们背后都有一个家庭,有房贷,有孩子,有等着他们带钱回去的父母。
就像她一样。
“陈总,”人力资源总监讲完了,看向她,“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陈雪摇摇头:“就按这个方案执行。法务部配合,该走的流程走完,该给的钱一分不少。”
散会后,她回到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阴沉的天空下铺展。云层很低,像要压到楼顶。
手机在桌上震动。她看了一眼,是严丽。
接起来,还没说话,就听见那边平静得可怕的声音:
“姐,陈阳出事了。项目涉违法,警察昨天搜查了公司。我们签了离婚协议。”
陈雪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玻璃映出她的脸,疲惫,但还算镇定。
“人在哪?”
“不知道。手机关机。”
“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告诉你一声,你是他姐。”
电话挂了。陈雪还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很久才放下手。窗外,一只鸟撞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她想起父亲葬礼那天,陈阳跪在灵前,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她走过去扶他,他说:“姐,以后就剩咱俩了。”
现在呢?
现在连“咱俩”都快守不住了。
手机又震。这次是金晶。
“妈,上次你为什么不和爸来爬山?”
女儿的声音里有责问,却也有小心翼翼,还有一种青少年特有的、试图用轻松掩盖不安的笨拙。
陈雪闭上眼睛。弟弟的灾难,女儿的用心,丈夫的冷战,工作的终结——所有事情在这一刻拧成一股绳,勒在她的脖子上。
“晶晶,”她打断女儿,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妈妈现在有急事。你听好——你小舅出事了,很严重,警察在调查。这件事,不准告诉外婆,一个字都不准提。听到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几秒,金晶才说:“……小舅他,会坐牢吗?”
“不知道。”陈雪说,“所以你不能跟外婆说。”
“知道了。”
挂了电话,陈雪坐回椅子上。电脑屏幕暗着,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她没有哭,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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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李立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空。
他应该写项目周报,应该回复客户邮件,应该为明天的技术评审做准备。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屏幕上的字像在跳动,组合成一条条新闻标题:
“我市破获跨境赌博支付平台”
“技术公司提供非法支持被查处”
“涉案金额高达数千万”
数千万。
李立觉得呼吸困难。
手机震了。孙丽华发来微信:“晚上炖了汤,你几点回来?”
他盯着那几个字,像在解读某种陌生的密码。过了很久,他才回:“加班,晚点。”
其实没有班要加。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时间消化这个事实——他可能害死了最好的兄弟。
不是可能。是已经。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办公室里陆续有人下班,打招呼,说“李总监明天见”。他点头,微笑,像一个正常的、体面的技术总监该有的样子。
等人都走光了,他关上门,坐在黑暗里。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下去。是孙丽华发来的照片,儿子在婴儿车里笑,露出粉色的牙床。
李立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他捂住脸,肩膀开始发抖。
没有声音。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压抑的、破碎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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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金晶推开外婆家的门。
屋里飘着饭菜香,但和平时的味道不太一样——有点焦。她走到厨房,看见林淑慧站在灶台前,锅里的油在冒烟。
“外婆!”金晶冲过去关火。
林淑慧像是才回过神来,看着她,眼神有点涣散:“啊,晶晶回来了。饿了吧?外婆这就……”
“外婆你在想什么呀?”金晶把锅端下来,“油都烧干了。”
“没什么,没什么。”林淑慧摆摆手,转身去拿碗筷。手在抖,瓷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吃饭的时候,林淑慧很少动筷子,只是看着金晶吃。眼神很深,像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人。
“晶晶,”老人忽然开口,“你小舅……最近有没有给你妈妈打电话?”
金晶心里一紧,筷子停在半空。
“没有吧。小舅他……不是很忙吗?”
“忙。”林淑慧重复这个字,声音很轻,“再忙,也该有个电话啊。”
金晶低下头,扒了一大口饭。米饭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她想起妈妈电话里的声音,那种压抑的、疲惫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声音。
“外婆,”她小声说,“你是不是……想小舅了?”
林淑慧没有回答。她转头看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窗户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映出餐厅温暖的灯光,和灯光里两个沉默的人影。
过了很久,老人才说:
“人老了,就爱瞎想。吃饭吧,菜要凉了。”
但她的筷子,始终没有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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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半,苏曼提着新买的镜头来到林淑慧家。开门的是金晶,眼睛红红的。
“苏曼阿姨,”女孩压低声音,“外婆她……不太对劲。”
苏曼心里一沉。她走进客厅,看见林淑慧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播着吵闹的综艺节目。但老人的眼睛没有看屏幕,只是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阿姨?”苏曼轻轻唤了一声。
林淑慧缓缓转过头。看见苏曼,她笑了笑,但那笑容没有到达眼底。
“小曼来了。坐。”
苏曼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手很凉,像握着一块冰。
“阿姨,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就是有点累。”林淑慧说,声音很轻,“人老了,不中用了。孩子们的事,看不明白,也帮不上忙。”
她没说是什么事,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曼没有追问。她只是坐在那里,握着老人的手,陪着她一起看那吵闹的、却无人真正在看的电视。屏幕上,明星们在笑,在奔跑,在玩着幼稚的游戏。笑声透过音箱传出来,空洞而虚假。
不知过了多久,林淑慧忽然说:
“小曼啊,你记不记得,陈阳小时候特别怕黑。”
苏曼愣了愣。她没有见过陈阳小时候,但她还是说:“记得。”
“每天晚上睡觉,都要开着灯。我说男孩子要勇敢,他就咬着嘴唇,把灯关了。但过不了五分钟,又偷偷打开。”林淑慧的声音像在梦呓,“后来他爸说,怕黑就怕黑吧,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给他买了个小夜灯,做成月亮的形状。一直用到他上初中。”
她的手指在苏曼手背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记忆里那个怕黑的小男孩。
“现在他长大了,不怕黑了。可我怕。”老人转过头,看着苏曼,眼睛里终于有了泪光,“我怕他一个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面对那些……比黑更可怕的东西。”
眼泪掉下来,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温的,烫的。
苏曼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握紧那只冰凉的手,用力地,像要传递一些自己也没有的力量。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
城市里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
有的正在开始,有的已经结束。
而有的,正悬在看不见的深渊之上,等待一个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黎明。
这一夜很长。
长到足够让所有的恐惧、愧疚、绝望和爱,都沉淀下来,变成心底最沉重的部分。
余烬尚温。
但没有人知道,它还能燃烧多久。
或者,会不会在某一个瞬间,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