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穿过百叶窗,在客厅地板上切出一道道平行的光栅。林淑慧坐在沙发里,身上还裹着昨晚苏曼离开时给她披上的薄毯。
她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眼睛望着窗外那棵叶子开始泛黄的老槐树,目光却没有焦点。
金晶背着书包从房间出来,看见外婆的样子,脚步顿了顿。
“外婆,我去上学了。”她小声说。
林淑慧缓缓转过头,像从很深的梦里被唤醒。她看着外孙女,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声音沙哑得厉害。
金晶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已经转回去,继续望着窗外,侧影单薄得像一张旧照片。她心里那点从昨晚就悬着的不安,忽然变得沉甸甸的。
一整天,金晶都有些心神不宁。
她想起妈妈电话里压抑的声音:“你小舅出事了,很严重……不准告诉外婆。”
出事了。
这个词在她脑子里撞来撞去,撞出越来越大的回响。
放学铃声一响,她第一个冲出教室。高苗在后面喊她,她没听见。早已习惯和高苗一起步行的十分钟路程,今天她骑了共享单车,用了不到六分钟。
推开家门时,天色已经暗了。
林淑慧还在沙发上,姿势和早晨几乎没有变化。听见开门声,她转过头,眼神里有一种金晶从未见过的空洞。
“外婆,你就这样躺了一天?”金晶放下书包,声音有些发紧,“你……你今天吃东西了吗?”
在正常的日子,外婆每天上午都要拍视频的,她和苏曼阿姨,一个是厨房总司令,另一个是记录员。但这几天,外婆越来越反常。苏曼阿姨也说,已经暂停拍录了。
林淑慧摇摇头,又点点头,像是自己也不确定。她看着金晶,看了很久,忽然轻声问:“晶晶,你……你能不能给你小舅打个电话?”
金晶心里咯噔一下。
“我……我打了。”她不敢看外婆的眼睛,“关机。”
“关机……”林淑慧重复这个词,声音轻得像叹息,“从昨天就关机了。你妈也说关机。怎么会……怎么会都关机呢?”
她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绞着毯子边缘,指节泛白。
金晶站在那儿,看着外婆越来越苍白的脸,看着那双浑浊眼睛里越来越浓的恐惧。她脑子里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可能……可能我妈说的是真的。”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哭腔,“我舅可能真的出大事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用手捂住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林淑慧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盯着外孙女,眼睛睁得很大,大到有些骇人。
“什么……什么真的?”她的声音在发抖,“你妈说什么了?”
金晶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拼命摇头。
就在这时,门锁转动。苏曼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三层饭盒,送饭来了。她一眼就看出气氛不对——林淑慧脸色惨白,金晶满脸是泪。
“怎么了?”她放下饭盒,快步走过来。
“苏曼阿姨……”金晶像抓住救命稻草,“我……我说错话了……”
苏曼看了一眼林淑慧,立刻明白了大半。她握住老人的手,冰凉,湿冷,全是汗。
“林姨,您先别急。”她轻声安抚,转头问金晶,“你给舅舅打电话了?”
金晶点头,眼泪掉下来:“关机……一直关机……”
苏曼的心沉下去。她想起昨天林淑慧的异常,想起老人那些没说完的话。这不是简单的失联。
“给你舅妈打。”她当机立断,“打给严老师。她应该知道。”
金晶手忙脚乱地翻通讯录,找到严丽的号码,拨出去。电话接通前的等待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响了五声,通了。
“喂?”严丽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外面。
“舅妈,是我,晶晶。”金晶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想问……想问小舅他……”
话没说完,手机忽然被夺走了。
林淑慧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她抢过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呼吸急促得像是刚跑完长跑。
“严丽,”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你跟我说实话。陈阳……陈阳到底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淑慧握着手机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
“妈……”终于,严丽的声音传过来,很轻,很疲惫,带着一种放弃挣扎后的平静,“陈阳他……他接了一个违法的项目,警察已经介入调查了。我们……我们昨天签了离婚协议。”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林淑慧心上。
违法的项目。
警察调查。
离婚协议。
这些词在她脑子里旋转,碰撞,炸开。她想起儿子最后一次回家,是几个月前了,提着昂贵的礼盒,笑着说“妈,我公司最近接了个大单,成了就给您换个大房子”。她当时还说“妈不要大房子,你平平安安就好”。
平平安安。
现在呢?
现在他在哪儿?在警察局?在什么地方接受审讯?害怕吗?后悔吗?有没有人给他倒杯水?有没有人陪他说句话?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也做不了。
心脏猛地一缩。
那种疼痛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剧烈,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胸腔,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用力拧紧。她张了张嘴,想吸气,但空气进不来。眼前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严丽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外婆!”金晶的尖叫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淑慧想说话,想说“我没事”,但发不出声音。她向后倒去,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落叶。
苏曼冲上去扶住她。老人的身体很重,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脸色从苍白变成灰白,嘴唇开始发紫,呼吸又急又浅,像破旧的风箱。
“打120!”苏曼朝金晶吼,“快!”
金晶浑身发抖,手指不听使唤,几次才按对号码。对着电话语无伦次地喊地址时,眼泪糊了一脸。
苏曼把林淑慧平放在地板上,松开衣领,让她保持呼吸通畅。老人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意识正在迅速流失。她的手紧紧抓着苏曼的手腕,指甲陷进肉里,但力道正在减弱。
“林姨,坚持住。”苏曼俯在她耳边,一遍遍说,“救护车马上就到。坚持住。”
声音很稳,但她的手也在抖。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破傍晚的宁静。
医护人员冲进来,快速检查,上氧气,抬上担架。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编排好的默剧,只有仪器的嘀嗒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苏曼跟着上了救护车。车门关上前,她对呆立在门口的金晶喊:“给你妈打电话!告诉她去市一院急诊!快!”
金晶如梦初醒,颤抖着摸出手机。
救护车里,灯光刺眼。林淑慧躺在担架上,闭着眼睛,脸上扣着氧气面罩,每一次呼吸都艰难而短促。监测仪上的数字跳动着,心跳的曲线起伏剧烈。
苏曼握着老人冰凉的手,眼睛盯着那些数字。车厢在颠簸,鸣笛声在外面呼啸,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手上,在那些数字上。
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是陈雪。接起来。
“苏曼?我妈怎么了?金晶说她晕倒了?”陈雪的声音又急又慌。
“在去市一院的救护车上。初步判断可能是心脏问题。”苏曼语速很快,“你直接去急诊。另外,陈阳联系得上吗?需要家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我联系严丽。”
挂了。
苏曼放下手机,重新握住林淑慧的手。老人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抓住什么。她握紧了些。
“林姨,”她轻声说,“马上就到医院了。再坚持一下。”
林淑慧没有反应。只有监测仪持续的嘀嗒声,证明生命还在顽强地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