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古城,深埋于地下,不知岁月。
巨大的残破石柱如同巨人的肋骨,歪斜地刺破弥漫的黑色雾气,支撑着上方仿佛随时会坍塌的、幽暗无尽的穹顶。
断壁残垣间,隐约可见昔日建筑的宏伟轮廓,如今却只余阴森与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潮湿霉味、千年尘埃的气息,以及一种更加隐晦的、仿佛源自幽冥的阴冷。
古城最深处,一方巨大的黑色祭坛巍然矗立。
祭坛由某种非金非石的未知材质整体雕琢而成,表面光滑如镜,却刻满了比青铜门上更加繁复、更加扭曲诡异的符文。
那些符文在黑暗中,竟隐隐自行散发着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光,将祭坛周围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更添几分邪异。
祭坛四周,矗立着几尊形态怪诞、非人非兽的石像,它们空洞的眼眶齐刷刷地“注视”着祭坛中央。
坛面中央,凹陷下去一个复杂的、如同人体经络般的沟槽图案,最终汇聚向中心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
那孔洞深不见底,仿佛直通九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吸力。
此刻,祭坛周围,火把猎猎作响,跳动的火焰将张隆昌等十几名张家强硬派核心成员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们的眼神中交织着疯狂、贪婪、以及一丝对未知力量的畏惧。
几个拥有麒麟血的孩子,包括张起灵,被粗暴地推搡到祭坛前。
他们的小脸在幽绿符光和橘红火光的交织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恐惧如同实质,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连哭泣都变得微弱而断续。
张起灵站在最前面。
他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素色衣袍,在这阴冷的地下更是冻得嘴唇发紫。
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瑟瑟发抖或低声啜泣,只是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
他的小手在身侧悄悄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但表面上,他平静得可怕,仿佛早已接受了这既定的命运。
“时辰已到!”张隆昌声音沙哑而亢奋,他手持一柄造型奇古、刃口闪烁着寒光的青铜匕首,走向祭坛,“以麒麟圣血,祭我族先灵,开泗州之门,启不世之功!”
他目光率先锁定在张起灵身上。
这个曾经的“圣婴”,无论真假,其血脉纯度在几个孩子中无疑是最高的,是最好的“引子”!
两名彪悍的张家子弟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张起灵瘦小的肩膀,将他面朝下,强行压向祭坛中心那个汇聚的孔洞。
冰冷的、刻满符文的黑色石面,贴着他冰凉的脸颊。
张隆昌举起匕首,刃口对准了张起灵纤细的、暴露在衣领外的后颈血管。
那里,淡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清晰可见,随着孩子微弱的呼吸轻轻搏动。
“先从你开始!”张隆昌眼中闪过一抹残忍的厉色,手臂运力,匕首带着一道凄冷的弧光,猛然刺下!
其他孩子吓得闭上了眼睛,连哭都忘了。
张起灵的身体在那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但他没有挣扎,只是紧紧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就在那匕首的尖端即将刺破皮肤,触及血管的亿万分之一刹那——
“嗡——”
一声并非响彻天地、却仿佛直接作用于所有人灵魂深处的奇异嗡鸣,陡然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凝固。
那柄下落的青铜匕首,在距离张起灵后颈皮肤仅有一张纸厚度的距离,硬生生顿住!并非张隆昌收手,而是有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浩瀚到无法想象的力量,如同最坚不可摧的壁垒,凭空出现,牢牢禁锢住了匕首,以及手持匕首的张隆昌本人!
张隆昌脸上的疯狂和残忍瞬间僵住,转化为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他发现自己不仅无法将匕首再刺下半分,甚至连动一根手指头、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
他整个人,如同被冻结在了琥珀中的虫子,保持着下刺的动作,僵立在原地。
不仅仅是张隆昌。
祭坛周围,所有十几名张家强硬派成员,包括那些按住张起灵的人,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前一瞬间的姿势,僵立不动。
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恐、茫然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火把的火焰停止了跳动,空气中飘荡的尘埃凝固在半空,连那祭坛上幽绿色的符文微光,都仿佛黯淡了一瞬。
绝对的寂静。
死一般的凝固。
然后,一道身影,如同撕裂空间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祭坛之上,张起灵的身边。
是游佳萤。
她依旧是那身素雅的衣裙,在这阴森诡异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镇压一切的、绝对的宁静与强大。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万古不变的寒潭,唯有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力场,如同实质的冰川,冻结了方圆十丈内的一切。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被定格住的张家人,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碎石。
她微微俯身,伸出双手。
那双手白皙纤长,此刻却蕴含着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
她轻轻一拂,那两名死死按住张起灵肩膀的张家子弟,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哼都未哼一声,便直接倒飞出去,撞在远处的残破石柱上,软软滑落,生死不知。
禁锢着张起灵的力量消失了。
他感觉到按在身上的力量消失,有些茫然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素雅的裙摆和一双干净的布鞋。
他顺着向上看,看到了那张他并不陌生、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的脸。
是那位客居张家的、总是很安静、身上有好闻的草药气息的“游先生”。
她……怎么会在这里?
张起灵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只看到,这位平日里总是淡漠疏离的“游先生”,此刻正看着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不是族老们的审视与利用,不是教习们的严厉与冷酷,也不是其他族人或敬畏或怀疑的目光。
那是一种……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关切,有……怜惜?还有一种,他隐约觉得像是……难过?
游佳萤看着他苍白的小脸,那双因为极度惊恐而微微收缩的漆黑瞳孔,以及那细嫩后颈上几乎要被匕首刺破、已然沁出一点血珠的皮肤。
千年的冰封之心,在此刻,仿佛被那一点殷红狠狠刺痛。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扰了一只受惊的蝶。
她没有先去擦拭那点血珠,而是轻轻拂去他脸颊上沾染的祭坛灰尘,然后,用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极其温和、带着一种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轻声说道:
“别怕。”
这两个字,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涌入了张起灵那被恐惧和绝望冻结的心田。
他呆呆地看着她,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游佳萤继续用那双蕴含着无尽力量、此刻却温柔无比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冰冷污秽的祭坛上抱了起来。
她的动作稳定而有力,将他小小的、冰凉的身体稳稳地护在怀中,隔绝了周围所有的恶意与阴冷。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孩子那依旧茫然却似乎找到了一点依靠的眼睛,再次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带你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对于从小在训练、谎言与冰冷目光中长大的张起灵来说,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
他不知道“家”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此刻,在这个散发着淡淡草药香和无比安全感的怀抱里,在这句轻柔却无比坚定的承诺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东西——一种毫无条件的、不掺杂任何利益与算计的……保护。
他下意识地,用冰凉的小手,轻轻抓住了游佳萤胸前的一缕衣襟,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小小的脑袋,微微靠向了那温暖的来源。
游佳萤感受到怀中孩子这细微的、充满依赖的动作,心中那冰冷的杀意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难言的情绪。
她抱着张起灵,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那些依旧被凝固在原地、眼神充满惊骇的张家强硬派成员。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无比。
她没有杀他们。
并非仁慈,而是不屑,也为了避免后续更多的麻烦。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抱着张起灵,一步踏出祭坛范围。
在她踏出范围的瞬间,那股笼罩全场的恐怖力场骤然消失。
“噗通!”“噗通!”
张隆昌等人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与骇然。
他们看着那个抱着孩子、如同神魔般屹立的女子,再也兴不起丝毫反抗的念头。
游佳萤没有再看他们一眼,抱着张起灵,身影如同鬼魅,几个闪烁间,便消失在泗州古城无尽的黑暗与废墟之中。
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祭坛,和一地瘫软如泥、心神俱裂的张家人。
冰冷的古城深处,唯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个被紧紧护在怀中、第一次感受到安全与温暖的孩子,那细微而平稳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