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却也像钥匙,打开了更多感知的闸门。
游佳萤虚弱地靠在黑瞎子匆忙垫高的枕头上,贪婪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沉闷的痛楚,背部的伤口也传来隐约的、被压抑了十七年的钝痛。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狭小、阴暗却异常整洁的房间。
陌生的家具,堆满古籍和药瓶的架子,墙角那尊静静矗立、散发着熟悉檀香的佛像……一切都透着一种长期居住留下的、根深蒂固的生活痕迹,却又与她记忆中任何一个停留过的地方都对不上号。
黑瞎子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活人蓬勃的热度和力量,与她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他脸上的激动神色尚未完全褪去,墨镜下的唇角微微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游佳萤的视线仔仔细细地描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看着她眼中那清晰的探究,心中五味杂陈。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选择回答那个迫切的,也是她迟早会问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沙哑:
“小阿萤……你……昏迷了很久。”
游佳萤的心猛地一紧。“很久……是多久?”她追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黑瞎子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积蓄说出那个数字的勇气。
最终,他抬起眼,透过墨镜,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那个足以击碎任何侥幸心理的时间:
“十七年。”
“……”
游佳萤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大脑一片空白。
十七……年?
不是十七天,不是十七个月……是十七年?!
那个数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耳膜上,然后穿透颅骨,在她空荡的脑海中反复震荡、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动。
怎么可能?!
她感觉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
梦里有刺骨的雪山,有巨大的青铜门,有幽暗的地底祭坛,有毁灭的黑光,还有……张起灵决绝推开她时,那双布满血丝、写满惊恐和痛苦的眼睛……
小官!
对!小官!
她猛地从巨大的时空错位感中惊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反手用力抓住黑瞎子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利:
“小官呢?!张起灵呢?!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后面那个“死了”的字眼,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用一双充满了巨大恐慌和希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黑瞎子,仿佛他的答案将决定她的生死。
看着她这副模样,黑瞎子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无法想象,当她得知另一个消息时,会是怎样的反应。但他不能隐瞒。
他闭了闭眼,尽管隔着墨镜这个动作毫无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那深埋了十七年的愤怒和无力:
“哑巴张……他还活着。”
还活着!这三个字让游佳萤濒临崩溃的精神稍微缓和了一瞬,但黑瞎子紧接着的话,却将她瞬间推入了更深的冰窟!
“但是……”黑瞎子的声音艰涩无比,“……你昏迷后不久,我们被张启山的人找到。他为了掩护我们……被抓住了。”
游佳萤的瞳孔骤然收缩。
黑瞎子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那个如同魔窟般的地点:“他被……囚禁在格尔木疗养院。已经……十七年了。”
“……”
格尔木……疗养院……
游佳萤虽然没有亲身去过,但凭借她千年的阅历和对张家、对张启山其人的了解,她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地方!那绝不是什么疗养院,那是披着合法外衣的监狱,是进行非人研究和折磨的魔窟!张启山对张起灵身上的秘密觊觎已久,如今落入他手,这十七年……
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张起灵不会消耗那么大,不会那么容易被抓住!是她!是她连累了他!她本该保护他的,就像他曾经无数次保护她那样!可结果呢?她沉睡了十七年,而他却在那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里,承受了十七年的折磨!
心脏传来一阵剧烈的、撕扯般的疼痛,比背部的伤口更甚千百倍!她猛地蜷缩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混杂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自责,汹涌而出。
“是我……都是因为我……”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浑身颤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不会……他不会……”
黑瞎子看着她痛苦自责的模样,心中大恸。
他用力握住她颤抖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丝力量给她。
“不是你的错!小阿萤,那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肯定,“是张启山!是那帮混蛋!哑巴张他选择保护我们,是他自己的决定!他绝不会后悔!”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激流的石子,虽然无法立刻平息汹涌的波涛,却也让游佳萤混乱痛苦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停驻。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黑瞎子。
十七年。
她失去了十七年。
小官在魔窟里被囚禁了十七年。
而阿齐……他守护了她十七年,容颜未改。
物是人非。
不,连“物”也变了。
外面的世界,在她沉睡的十七年里,早已天翻地覆了吧?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巨大的无力感,混杂着对张起灵锥心的担忧和蚀骨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叶迷失在时间乱流中的孤舟,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彼岸。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抓住黑瞎子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目光空洞地望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仿佛透过这阴暗的屋顶,看到了那个远在格尔木、正在承受无边痛苦的沉默身影。
泪水,无声地沿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浸湿了粗糙的枕巾。
十七年长夜醒来,面对的,却是一个更加破碎、更加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