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如同春日冰雪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在游佳萤的身上发生着。
那不再是仅仅围绕着解雨臣而产生的、带着些许不安和确认的温暖依附,而是一种更加内化的、源自生命本身的、对“活着”这件事重新燃起的兴趣与热情。
最显着的标志,便是那萦绕了她千年、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求死念头,如同被阳光直射的坚冰,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消融了。
曾经,漫长的生命对她而言是无尽的刑期,每一次日出日落都是对灵魂的凌迟。
她尝试过无数种方法,试图终结这被诅咒的永恒,却只能在一次次失败后,带着更深的无力感继续漂泊。
支撑她走下去的,唯有找到哥哥转世那渺茫到近乎虚无的执念。
而现在,哥哥找到了。
就在她的身边,真实地存在着,呼吸着,用他的方式弥补着千年的亏欠,也填补着她灵魂中那个巨大的空洞。
那空洞被填满的瞬间,某种一直紧绷着的、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弦,骤然松弛了下来。
她不再需要与时间为敌,不再需要将每一次心跳都视为煎熬。
生命,这曾经最沉重的负担,第一次向她展露出了它值得珍视的一面——因为它让她等到了重逢,让她拥有了可以守护的亲人,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她开始真正地、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她游离了千年,却从未真正“融入”的时代。
一天下午,解雨臣提前处理完事务回来,发现游佳萤正坐在书房的窗边,手里拿着他的智能手机,纤细的指尖有些笨拙地在光滑的屏幕上划动着,眉头微微蹙起,神情专注得如同在研究某种古老的机关术。
“在看什么?”解雨臣走过去,含笑问道。
游佳萤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新奇与困惑,将屏幕转向他:“这个……‘搜索引擎’,当真能知天下事?”她刚才尝试着输入了几个关于现代天文学和物理学的名词,那瞬间涌现的海量信息,其广度与更新速度,远超她过去在故纸堆中皓首穷经所能得到的总和。
解雨臣看着她那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眼神,心中软成一片,耐心地坐到她身边,开始教她如何使用各种现代工具和软件,从基本的操作到如何辨别信息的真伪。
游佳萤学得极快,千年积累的学习能力让她迅速掌握了要领,但她对某些现代观念和网络用语的理解,仍会时不时闹出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误会,让解雨臣笑得前仰后合,而她则会微微赧然,随即也跟着浅笑起来。
她开始主动阅读一些当代的书籍,不仅仅是历史或玄学,甚至包括一些心理学、社会学的着作,试图理解这个时代人们的思想与行为逻辑。
她也会让解雨臣带她去看最新的电影,去听音乐会,甚至去逛人潮涌动的商业区。
她像一个刚刚降生到世界的婴儿,贪婪地吸收着一切新鲜的知识与体验,那双沉寂了太久的眼眸里,闪烁着的求知欲与好奇的光彩,比任何宝石都要璀璨。
最让解雨臣感到惊喜的,是在一个微风拂面的傍晚,两人在院中喝茶时,游佳萤忽然放下茶杯,望向天边绚烂的晚霞,用一种带着些许试探,又仿佛真的在认真考虑的语气,轻声说:
“哥哥,你说……我若是开一家花店,如何?”
解雨臣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讶异地看向她。
他看到她眼中并非玩笑,而是一种真切的、带着某种憧憬的思索。
她想起了那些年他每日雷打不动送来的玫瑰,想起了那家“拾光花坊”里弥漫的芬芳与安宁。
“怎么突然想开花店?”他柔声问。
“只是觉得……与花草打交道,似乎很安宁。”游佳萤微微歪头,似乎在组织语言,“而且,那些花……很美。看着它们,心情也会变得很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我只是想想,或许并不合适……”
“怎么会不合适?”解雨臣立刻打断她,眼中漾满了温柔的笑意,“只要你喜欢,做什么都好。选址、装修、进货,这些都不用你操心,哥哥来办。”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迅速规划起来,要在哪里选址才能既安静又不至于太过冷清,要装修成何种风格才能配得上他的妹妹。
游佳萤看着他比自己还积极的样子,忍不住莞尔:“我只是随口一说,看你急的。”
“阿萤想做的事,自然都是顶要紧的事。”解雨臣说得理所当然。
这种轻松而充满生活气息的对话,在过去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那个背负着千年重担、眉宇间总是凝着化不开哀愁的游佳萤,如今竟然会开始规划一种属于普通人的、带着烟火气的未来。
这种变化,黑瞎子和张起灵也清晰地感受到了。
黑瞎子再来时,带来的不再仅仅是那些带着血雨腥风的消息或稀奇古怪的“礼物”,有时会是一台最新款的电脑,贼兮兮地怂恿她“跟上时代”;有时会是一盒造型奇特的异国点心,看她品尝时微微蹙眉或眼睛微亮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
他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孤寂感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而坚韧的力量。
她依旧会关心他的安危,会为他包扎偶尔带来的新伤,但那关怀里,不再有同病相怜的悲凉,而是一种更加纯粹的、属于朋友甚至家人的牵挂。
看着她偶尔因为学会某个新词或者弄懂某个现代梗而露出的、带着点小得意的浅笑,黑瞎子会觉得,自己当初在塔木陀那番拼命,以及后来无数次在暗处的守护,都值了。
他会靠在门框上,叼着未点燃的烟,墨镜后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欣慰,看着她在这个时代里,笨拙而又努力地扎根,生长。
张起灵回来得更少了,但每次回来,他沉默停留的时间,似乎会稍稍长那么一点点。
他依旧不会多言,但会敏锐地察觉到院落里氛围的不同。
那些属于游佳萤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小物件渐渐多了起来——窗台上晒着的干花,书房里新添的关于植物栽培的书籍,甚至厨房里偶尔飘出的、并非出自解雨臣安排的甜点香气。
他会看到游佳萤和解雨臣在院子里低声讨论着什么,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会看到她专注地摆弄一盆新送的兰花,眼神温和;会听到她向解雨臣询问某个当代艺术家的事情,语气里充满了求知欲。
她看到他时,依旧会温和地打招呼,会为他斟茶,会询问他的近况。
但那份关注,不再带有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担忧和执念,而是如同涓涓细流,平和而温暖。
她似乎真的……放下了某种重担,开始了属于她自己的、新的人生。
张起灵接过她递来的茶,指尖感受到那恰好的温度,看着她眼中那平和而温暖的光彩,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真正属于“生”的活力。
他沉默地喝着茶,心中那片荒芜的冻土之上,仿佛也因这抹鲜活的色彩,而掠过了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暖风,驱散了些许常年笼罩的寒意。
他们都为她感到高兴。
那个在漫长黑暗中独行了千年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枷锁,亲手为自己点亮了一盏灯,找到了继续前行、甚至享受沿途风景的理由和勇气。
新的希望,如同顽强的新绿,在她曾经一片死寂的心原上,破土而出,迎风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