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日子,如同山涧溪流,平静而缓慢地流淌着。
游佳萤和阿齐在这处租来的小院里,形成了一种奇特而默契的共生关系。
游佳萤负责采药、整理、以及用她那些深奥的知识维持着这个“家”的运转,偶尔外出接些诊治疑难杂症的活计,换取些微薄的收入。
阿齐则因为眼疾和身上未愈的伤,大多时间留在院里,负责一些力所能及的杂事,比如打扫、生火,以及……在他视力允许的情况下,尝试着烹饪,虽然成果往往一言难尽。
然而,每日清晨和傍晚,那尊位于东墙角落的佛龛,以及游佳萤雷打不动的上香举动,总会成为两人之间一个固定不变的、略带微妙冲突的场景。
这一日,傍晚时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屋内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影。
游佳萤刚为一位镇上的老妇人看过风湿,送走客人,便如同设定好的机关般,自然而然地走向了那个角落。
净手,取香,点燃,插入香炉。
青烟袅袅升起,在她空寂的眼神前缭绕。
阿齐正坐在院门口的小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笨拙地修补着一只被他不小心踩坏的背篓。
他鼻梁上架着那副深色墨镜,微微歪着头,透过镜片,他能模糊地看到屋内那个立在佛龛前的、清瘦而挺直的身影。
这几乎成了他每日的“娱乐”之一——观察小阿萤这在他看来毫无意义,却又固执得令人费解的“习惯”。
看着那缕青烟盘旋上升,阿齐终于忍不住,放下手里的篾条,朝着屋内扬声道:
“小阿萤——”
他的声音拖得有点长,带着他特有的、懒洋洋的腔调,在这宁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
游佳萤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依旧静静地注视着那尊白瓷观音,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阿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和一丝戏谑的嗤笑:
“我说,你这每天雷打不动的,拜它有什么用啊?”
他抬手指了指那佛龛,动作幅度不大,却充满了质疑。
“你看啊,这满天的神佛,要真有用,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天灾人祸?哪来那么多冤死屈死的鬼?要真有用,你……”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过界,便巧妙地拐了个弯,“……你这样的,还用得着在这小地方窝着?早该被供到九天之上了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竹屑,慢悠悠地踱到正屋门口,斜倚在门框上,墨镜后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探究,落在游佳萤的背影上。
“要我说啊,小阿萤,别拜了。”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试图说服对方的、推心置腹般的语气,“跟瞎子我学学。”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桀骜与自嘲的、极其鲜明的笑容。
“我这人啊,不信鬼神不信命!什么因果报应,什么轮回转世,都是狗屁!都是糊弄那些软蛋、给自己找借口的玩意儿!”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仿佛在陈述一条他用血与火验证过无数次的真理。
“瞎子我啊,只信我自己!”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信我手里的家伙,信我这条打不死的烂命!天塌下来,自己扛着;地陷下去,自己爬出来!求神拜佛?呵……那玩意儿,救不了你,也帮不了你,反倒让你失了胆气,成了跪着的奴才!”
他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带着江湖人特有的、混不吝的悍勇与决绝。
这是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后,总结出的、刻入骨髓的生存哲学。
他看向游佳萤,期待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被说动的迹象,或者至少……一点反驳的兴趣。
然而,游佳萤的反应,依旧平淡得令人沮丧。
她甚至没有转身。
只是在那炷香即将燃尽的尾端,轻轻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拂去香炉边缘落下的一点点灰烬。
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她才缓缓地、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平铺直叙的语调,回应了他的长篇大论:
“香燃尽了。”
答非所问。
完全无视了他关于信仰、关于命运的那番慷慨陈词。
阿齐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噎着。
他张了张嘴,看着她又开始熟练地清理香炉,擦拭佛龛,将那尊白瓷观音像摆放得端端正正,仿佛刚才他那番话,还不如一阵风吹过有意义。
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这个女人。
她明明拥有着超越常理的力量和智慧,却偏偏执着于这种在他看来愚不可及的形式。她明明不信,却偏要每日重复。
“你……”他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倔呢?”
游佳萤已经清理完毕,转过身,准备去厨房。
经过他身边时,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晚饭想吃点什么?”
彻底将话题岔开了十万八千里。
阿齐看着她走向厨房的、依旧挺直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尊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渐暗的屋子里泛着微光的观音像,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明白了。
他和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他是在泥泞和黑暗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信奉的是绝对的实力和自身的意志,将所有超自然的存在都视为虚幻或者需要被打倒的对象。
他的不信,是一种积极的、对抗性的不信。
而她……她的不信,更像是一种……绝望后的漠然。
她进行着这仪式,并非祈求,更像是一种无望的守候,一种对自身存在的、扭曲的确认,或者说,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也无法摆脱的……惯性。
她的沉默,不是认同,也不是反对,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拒绝对话的封闭。
两种人生态度,如同水火,泾渭分明。
阿齐叹了口气,重新坐回院门口的小凳上,拿起那只修了一半的背篓。
夕阳彻底沉入了山脊,暮色笼罩下来,小镇零星亮起了灯火。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游佳萤准备晚饭的声响。
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只歪歪扭扭的背篓。
他抬起头,透过深色的墨镜,望向那片逐渐被星子点缀的夜空,低声嘟囔了一句,不知是在对谁说,还是只是在对自己说:
“行吧……你拜你的佛,我信我的命。反正……瞎子我只信我自己。”
夜色渐浓,将两人的身影和那无声的争执,一同温柔地包裹。
佛龛静立角落,一如既往地,承载着无人能懂的执念与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