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小镇静谧的流淌中,悄然滑过月余。
黑瞎子身上的外伤在游佳萤精妙的医术和他自身那打不死的体质双重作用下,已然好得七七八八,新生的皮肤带着淡淡的粉色,覆盖了之前狰狞的灼痕。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是他最大的困扰,也成了他暂时滞留于此最正当的理由。
每日的朝夕相处,让这处原本冷清得如同雪洞的小院,渐渐沾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烟火气,或者说,是黑瞎子强行注入的生气。
游佳萤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话少,情绪不外露。
但她照顾阿齐起居的举动,却细致得近乎本能。
她会记得他因为眼疾而动作不便,总是在他伸手够东西之前,不着痕迹地将水杯、碗筷推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会在他因为视线模糊,试图帮忙却差点打翻药篓时,无声地接过,然后继续默默地分拣、晾晒;会在每日的饭食里,精准地避开那些不利于他眼部恢复的“发物”,哪怕她自己对此类口腹之欲毫不在意。
她像一座沉默的山,提供着庇护与滋养,却吝于给予任何言语上的温存。
而阿齐,则像一条滑溜的、生命力顽强的鱼,在这座沉默的山脚下,努力地翻腾起水花。
他养伤的日子实在无聊,便变着法儿地给自己找乐子,也试图……撬开游佳萤那冰封的外壳。
他依旧戴着那副深色墨镜,但这并不妨碍他用他那张巧嘴和过于敏锐的感知力,去“观察”和“打扰”游佳萤。
“小阿萤,你看这云,像不像一只撅着屁股吃萝卜的兔子?”他坐在院中,仰着头,指着天上一团蓬松的云絮。
尽管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那可能只是一团移动的光斑。
游佳萤正在晾晒草药,闻言动作未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阿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嘿嘿一笑,又指着另一团云:“那朵!那朵像你昨天采的那株七叶七星草!就是叶子胖了点……”
游佳萤将手里的草药轻轻抖开,均匀地铺在竹匾上,依旧沉默。
“哎,小阿萤,你整天对着这些花花草草,不闷吗?要不瞎子我给你唱个小曲儿?赶尸人唱的山歌,可带劲儿了!”他说着,还真就压低嗓子,不成调地哼了两句诡异莫名的旋律,听得人头皮发麻。
游佳萤终于有了反应。
她抬起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阿齐莫名地闭了嘴,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他虽然插科打诨,看似没心没肺,但心思实则细腻如发。
他敏锐地察觉到,游佳萤那近乎完美的平静与冷漠之下,隐藏着一种极其深沉的、几乎与她的生命等长的孤寂与悲伤。
那是一种……被时光磨砺得失去了棱角,却也因此更加沉重、更加无解的哀恸。
它不像寻常人的悲伤,会有起伏,会随着时间淡去。
它就像她身上那件素色的衣裙,仿佛从未换下过,早已与她的灵魂融为一体,成了她存在的一部分。
他看不透这悲伤的源头,但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如同触摸到一座冰山那潜藏在水下的、庞大而冰冷的基底。
他没有试图去追问,去戳破。
他知道,那层冰壳,是她保护自己的最后屏障,强行打破,只会带来更深的伤害。
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
他开始在她整理那些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古老书卷时,凑过去,指着上面那些鬼画符般的文字,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小阿萤,这字我认识!这念‘鬼’,这念‘吹灯’,连起来就是‘鬼吹灯’!嘿,这书是讲我们倒斗祖师爷的吧?”【这里指的是人点烛,鬼吹灯,而不是那本小说!大家不要带入啊,那时候还没有那本小说呢。】
游佳萤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纠正他的胡言乱语,只是微微侧过身,将书页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他会在她对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出神时,拖着他那把修了又坏、坏了又修的小板凳,坐到她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也不说话,只是拿着小刀,慢悠悠地削着一块木头,嘴里哼着不成调却莫名让人心静的小曲。
刨花簌簌落下,带着木头的清香,与窗外的雨声交织成一片安宁的背景音。
他还会在她偶尔因为辨认某种极其罕见的草药而微微蹙起眉头时,适时地递上一杯刚好温热的茶水,然后状似无意地说起他当年在某个古墓里,见过类似的石刻图案,或许有关联云云。
他说的未必准确,甚至多半是瞎编,但那笨拙的、试图分担和提供帮助的姿态,却像投入死水中的微小石子。
游佳萤依旧很少回应。
但阿齐能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她不再对他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完全充耳不闻,偶尔在他某个过于离谱的比喻时,她的嘴角会几不可察地牵动一下,虽然转瞬即逝。
她默许了他坐在她附近,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待着。
那种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陪伴,似乎并不让她感到排斥。
甚至有一次,在他递过茶水时,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声“谢谢”。
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却让阿齐愣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随即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掺杂着喜悦与酸涩的热流。
他明白,这座冰山,并非全然坚不可摧。
只是融化它,需要的是如同春雨般润物无声的耐心与温暖,而非烈火与重锤。
这一日,阿齐的眼疾又有些反复,午后阳光强烈时,刺痛感让他心烦意乱,只能窝在屋子里最阴暗的角落,闭目养神。
游佳萤采药回来,看到他蜷缩在阴影里,眉头因为不适而紧锁着,连那副墨镜都摘了下来,放在手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放下药篓,去厨房端了一盆用几种具有清凉明目效果的草药熬制的温水进来。
她将水盆放在他脚边,然后用干净的布巾蘸了药水,轻轻敷在他紧闭的眼睑上。
冰凉的触感带着草药的清苦气息,瞬间缓解了那恼人的灼痛。阿齐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他没有睁眼,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还是小阿萤你有办法。”
游佳萤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为他更换着敷眼的布巾。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他的太阳穴,带着一丝微凉的体温。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布巾浸入水盆又拧干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
在这种极近的距离下,阿齐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她身上那常年不散的、清冷的草药香,她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以及……那种仿佛沉淀了万古时光的、深沉的寂静。
他忽然觉得,就这样待着,也很好。
外面的阳光再毒辣,世道再艰难,似乎在这一方小小的、昏暗的天地里,都被暂时隔绝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如同温水流过心田。
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闭着眼而显得有些含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小阿萤……”
“嗯?”游佳萤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询问。
阿齐顿了顿,似乎在想该怎么措辞,最终只是笑了笑,带着他一贯的、混不吝的语气,却又仿佛藏着别的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跟你待着,挺舒服的。”
游佳萤拧着布巾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她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但阿齐感觉到,那敷在眼睑上的布巾,似乎……更轻柔了些。
窗外,阳光依旧炽烈,蝉鸣聒噪。
屋内,阴影清凉,药香袅袅。
一种无需言说的牵绊,如同藤蔓,在寂静中悄然生长,缠绕上两颗同样孤独、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对抗着命运的灵魂。
渐生的,不只是依赖与习惯,或许还有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微弱却坚韧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