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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庆宫正殿内,晨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安神香与药味,但那份属于夜晚的惊惶与肃杀,似乎已被这明亮的晨光驱散了大半——至少表面上如此。

太子赵睿已起身,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一件薄绒披风,斜靠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榻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但眼神却比昨夜清醒时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世事的微光。他手中捧着一盏参茶,袅袅热气模糊了他半边脸廓,让人看不清具体神情。

德顺公公侍立榻侧,眼观鼻鼻观心。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都已被屏退,只剩下两名赵睿最为信任的、在殿外值守的老太监。

秦羽与陈镇步入殿内,在距榻前十步处躬身行礼:“臣等参见殿下。”

“免礼。”赵睿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但吐字清晰,“陈卿,秦卿,一夜辛劳。孤都听说了。”他放下茶盏,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秦羽脸上,“秦卿,昨夜若无你机警果断,孤怕是难逃一劫。你很好。”

“护卫殿下,是臣职责所在。”秦羽垂首道,不居功,亦不惶恐。

赵睿微微颔首,又看向陈镇:“陈卿,东宫防务,一直由你主持。昨夜竟让人潜入下毒、乃至纵火灭口,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你有何话说?”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平淡,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陈镇瞬间绷紧了脊背。

陈镇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沉痛中带着自责:“臣失职!臣有负殿下信任!请殿下责罚!昨夜之事,臣已彻查,确有疏漏之处。西角门墙头盲区已增派岗哨,药膳房人员正在重新核验背景,值守柴房的两人玩忽职守,已被拿下,待审明后严惩不贷!至于那纵火之事……”他顿了顿,“火起蹊跷,臣怀疑是有人里应外合,用了特制的引火之物,正在追查来源。臣恳请殿下再给臣一次机会,必将幕后黑手揪出,肃清东宫!”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认错、检讨、补救措施、追查决心,面面俱到,态度可谓诚恳。

赵睿静静地听着,未置可否,等陈镇说完,才缓缓道:“起来吧。孤没有说要换掉你。你在东宫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幽深,“八年时间,足够让一棵树扎根,也足够让一些虫子,钻到树心里去。陈卿,你觉得东宫这颗树,如今是根深叶茂,还是……已被蛀空了些地方?”

陈镇刚站起一半,闻言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随即站稳,脸色变得极其严肃:“殿下明鉴!东宫上下,对殿下忠心耿耿者十之八九!然……然树大招风,殿下仁德,难免有宵小窥伺,或为外间势力所诱。臣不敢说东宫铁板一块,但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绝大多数侍卫宫人,皆心向殿下!此次事件,必是外贼勾结内应,臣定当全力肃清,绝不让殿下再受惊扰!”

他把问题推给了“外贼勾结内应”,并再次表达了忠心与决心。

赵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重新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仿佛在品味茶香,又像是在斟酌话语。殿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赵睿再次开口,却是问向秦羽:“秦卿,你初来乍到,旁观者清。依你之见,昨夜之事,关键在何处?接下来,又当如何着手?”

这个问题很巧妙,既询问秦羽的看法,也是在某种程度上将他置于一个“旁观者”的审视位置,或许还隐含了对他与陈镇关系的观察。

秦羽心念电转,知道自己的回答至关重要。他不能完全推翻陈镇的论断,那会立刻与这位根基深厚的统领正面冲突,于目前查案和太子安稳不利;但也不能全然附和,那便显得毫无主见,辜负了太子的询问。

他略一沉吟,恭声道:“回殿下。臣以为,陈统领所言‘外贼勾结内应’,确是可能。然此‘内应’,未必仅指一两人。下毒、行刺、纵火灭口,环环相扣,计划周详,绝非临时起意。其对东宫人员作息、岗哨布置、乃至宫禁路径之熟悉,非同一般。故臣以为,查案需双管齐下。”

“哦?哪双管?”赵睿似乎有了些兴趣。

“其一,外查。”秦羽道,“刺客虽死,但其身手路数、所用器物、潜入路径所留痕迹(如墙外布料碎片、特殊引火物残留),皆可追索。臣已着人留意京城中可能流通此类物品的渠道,及是否有江湖或边军背景的生面孔近期在京活动。此外,那宫女素荷指甲中残毒、药罐中消失的药渣,若能找到源头,亦是重要线索。”

“其二,内审。”秦羽继续,语气平稳,“非仅审问涉事宫人侍卫,更需重新梳理东宫上下所有人等之背景、关系、近期异常。尤其是能接触到殿下饮食医药、知晓殿下起居时辰、熟悉西角门一带防务与路径者。此非一日之功,且需隐秘进行,以免打草惊蛇,或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他特意点了“西角门一带”,却并未提及从春桃那里得到的、指向西六宫储秀宫的线索,也隐去了那枚诡异令牌。

陈镇在一旁听着,眼神微动,秦羽没有直接质疑他的管理,而是提出了更系统、更深入的调查方向,这让他既有些松了口气,又隐隐感到一丝被无形施压的不适。

赵睿缓缓点头:“秦卿思虑周详。外查内审,确有必要。陈卿,你以为如何?”

陈镇立刻道:“秦副统领所言甚是!臣先前布置,亦是此意,只是尚未及如此系统归纳。臣定当按照此思路,加紧督办!”

“好。”赵睿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陈镇和秦羽之间逡巡,“那此事,便由你二人协同办理。陈卿熟悉东宫人事,主持内审。秦卿心思缜密,且于宫外或许有些办法,侧重外查。凡有进展,需及时向孤禀报。遇有需协调或决断之处,你二人商议着办,若意见相左……”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秦羽身上,“可直禀于孤。”

最后这句,意味深长。赋予了秦羽在特定情况下越过陈镇、直接向太子汇报的权力,这是一种制衡,也是对秦羽的进一步信任和考验。

陈镇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但立刻躬身:“臣遵旨!”

秦羽亦行礼:“臣领命。”

“另外,”赵睿语气稍缓,“秦卿昨夜救驾有功,孤已命人记下。你初入东宫,便立此大功,亦担此重任,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赏。”他看向德顺,“德顺,将东西拿来。”

德顺应声,从旁边案上取过一个锦盒,双手捧到秦羽面前。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块羊脂白玉佩,玉质温润,雕着简单的云纹,并无特别华贵之处,但玉色纯净,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更特别的是,玉佩的系绳是明黄色的。

“此玉随孤多年,今日赐予秦卿。见玉如见孤,东宫之内,除陈统领外,一应侍卫、属官、宫人,秦卿皆可凭此玉质询、调阅非密档文书,便宜行事。”赵睿缓缓道,“望秦卿不负此玉,亦不负孤之信任。”

这赏赐,重于千金!不仅仅是一件信物,更是一份在东宫内仅次于陈镇的临时授权!秦羽心中震动,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锦盒:“臣,谢殿下厚赐!必当竭尽心力,护卫殿下,查明真相!”

陈镇在一旁,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也露出欣慰笑容:“恭喜秦副统领!殿下如此器重,秦副统领定能大展拳脚!”

赵睿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倦色:“好了,你们都退下吧。该如何做,便去做。孤累了,需静养些时日。若无重大进展,不必日日来报。”

“臣等告退。”秦羽与陈镇行礼,退出殿外。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廊下的阳光有些刺眼。陈镇脸上的笑容淡去,转过身,看着秦羽手中尚未收起的锦盒和那枚明黄绳系的玉佩,眼神复杂,拍了拍秦羽的肩膀,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秦副统领,不,如今该说秦老弟了。殿下对你,真是寄予厚望啊。以后这东宫的担子,老哥哥我可要多多仰仗你了。”

秦羽将玉佩小心收起,神色谦和:“陈统领言重了。下官年轻识浅,许多事还需统领提点帮衬。查案之事,更要倚仗统领主持内审。下官必当全力配合。”

陈镇哈哈一笑,只是笑声里少了些温度:“好说好说。那咱们就分头行事。我这就去重新梳理人员名册,挨个过筛子。秦老弟负责外查,若有需要东宫配合出具文书或询问宫内相关人等的,尽管开口。”

“多谢统领。”秦羽拱手。

两人又客套几句,便各自分开。陈镇大步流星朝侍卫值房方向走去,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沉重。秦羽则站在原地,感受着怀中那枚玉佩和那枚冰冷令牌截然不同的温度。

他知道,太子的赏赐和授权,既是助力,也是将他更明显地推到了台前,推到了可能的风口浪尖。陈镇表面的配合下,是怎样的心思,难以揣度。而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在接连受挫(下毒、行刺未成,但成功灭口刺客)后,是暂时蛰伏,还是会有更激烈的反扑?

他需要尽快行动。外查方面,首先要弄清楚那枚令牌的来历,还有那特殊引火物和毒药的源头。宫内,素荷是关键,必须在她醒来后,设法问出更多。还有那个储秀宫的春桃……暂时不能动,但要暗中留意。

他想起昨夜在柴房外发现的那些亮晶晶的粉末和特殊纸片残留,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他需要找个可靠且懂行的人辨认一下。

就在这时,周平从远处快步走来,见到秦羽,眼睛一亮,低声道:“大人,您出来了。属下有发现。”

“说。”

“属下按您之前的吩咐,私下找了太医署一位信得过的老药工,请他悄悄看了从素荷指甲里刮下的一点毒粉残留,还有您给我的那点柴房外找到的粉末。”周平声音压得很低,“老药工说,那毒粉成分复杂,像是几种剧毒之物混合,其中一味‘鹤顶红’提纯得极高,非一般药铺能有。而柴房外那亮晶晶的粉末,他认出是一种产自西南的‘石髓’磨成的细粉,极其易燃,且燃烧时无甚烟气,常被江湖人用来制作特殊的火折子或引火机关!”

石髓粉?易燃,无甚烟气?这解释了为何柴房火起得那么突然迅猛,看守却未提前察觉浓烟。果然是特制引火之物!这玩意在京城流通不会太广。

“还有,”周平继续道,“属下让盯着的兄弟回报,陈统领那边,在您和太子殿下奏对时,他手下的一个亲信悄悄出宫了一趟,去了东市,在一家叫‘百工坊’的杂货铺子门口转了一圈,没进去,很快就回来了,行迹有些可疑。”

百工坊?秦羽记下这个名字。陈镇的人在这个敏感时刻出宫去杂货铺?是巧合,还是与调查有关?抑或是……传递消息?

“知道了,继续盯着,小心别暴露。”秦羽吩咐道,“另外,你帮我找一个人,要绝对可靠,且对京城三教九流、尤其是江湖暗门和奇物异物有所了解的人。我有东西需要辨认。”

周平想了想:“大人,属下倒是认识一个老宦官,姓曹,早年曾在内务府采买司干过,走南闯北见识极广,后来得罪了人,被贬到皇庄看果园去了,但人脉消息还在。此人嘴巴严,也欠过属下一点人情。”

“可靠吗?”

“属下可用性命担保。”

“好。”秦羽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那枚诡异令牌的拓印图样——他今早匆忙间用随身炭笔和纸拓下的,令牌实物太过重要,他不敢轻易示人。“想办法,将此图样悄悄拿给这位曹公公看看,问他可曾见过类似纹样的东西,代表什么。切记,不可透露来源,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周平神色一凛,郑重接过油纸包:“属下明白!”

秦羽抬头,看向宫墙外广阔的天空。阳光正好,但他知道,阴影从未散去。太子的信任,陈镇的猜忌,暗处的杀机,交织成一张越来越复杂的网。而他所掌握的这些零碎线索——令牌、石髓粉、百工坊、储秀宫的春桃、手背有疤的太监——如同散落的珠子,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起来。

那根线,究竟在哪里?而接下来,对手的下一步棋,又会落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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