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将那封来自王氏密室的信纸，凑到烛火前，看着“河伯”两个字被火舌舔舐，化为一缕飞灰。他的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信纸那冰冷的触感，一如洛阳城中那些世家大族们的人心。
漕运是咽喉，但人心才是根本。
仅仅扼住他们的钱袋子，捅穿他们的粮仓，还远远不够。只要他们的脑袋里还装着那套“士农工商”的森严等级，只要知识还被他们当作家传的秘方死死攥在手里，这片土地上就永远会长出新的世家，新的门阀。
真正的根，在人心里，在思想里。
“来人。”黄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
“传我将令，将城西那座前朝安乐公的别院，给我拆了。”
将领一愣，那座园林虽已荒废，但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乃是前朝巧匠心血所凝，价值不菲。
“大帅，那可是……”
“一块石头都不要留，”黄巢的目光穿透了黑夜，落向洛阳城的某个方向，“我要在那片废墟上，建一座楼。一座……能装下天下所有书籍的楼！”
命令一下，便是雷厉风行。
数千名士兵和工匠被调动起来，那座象征着权贵奢靡享乐的园林，在震天的号子声中被夷为平地。曾经的假山流水，奇花异石，尽数被铲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夯实的地基，和拔地而起的宏伟骨架。
黄巢亲自为这座史无前例的建筑命名——“万卷楼”。
与此同时，一队队士兵敲开了那些查抄完毕，但仍心存侥幸的世家府邸。这一次，他们不要钱粮，不要金银，只要书。
“奉大帅令，征集书籍，充实万卷楼！所有藏书，皆需登记在册，献出者，可抵部分罪责！”
起初，那些残存的世家子弟还想哭闹耍赖，但在几颗血淋淋的脑袋被挂上自家门楣后，所有人都老实了。一车车用油布精心包裹的竹简、卷轴、册页，从阴暗潮湿的密室里被“请”了出来，浩浩荡荡地运往城中心。这些被他们视为传家之宝、垄断之基的知识，第一次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格物院的活字印刷作坊，更是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疯狂运转状态。煤炭烧得通红，巨大的机器日夜轰鸣，铅字被工人们熟练地拣选、排版、上墨、印刷。
这一次，从印刷机里流出来的，不再是冰冷的宝钞和告示。
《九章算术》——让每一个工匠都能学会计算工程用料，让每一个商贩都能算清自己的账本。
《农政全书》——由黄巢口述，格物院的博士们含泪整理的“妖术”合集，里面详细记述了堆肥法、作物轮种、水利灌溉的新技术，足以让粮食亩产翻上一番。
《基础卫生防疫手册》——用最直白的大白话，讲述着勤洗手、喝开水、隔离病患这些足以将瘟疫死亡率降低九成的简单道理。
《大齐宝钞问答》——通俗易懂地解释了宝钞的信用来源，以及它将如何改变所有人的生活。
……
终于，万卷楼落成之日，亦是其开放之时。
黄巢下达了一条让全城哗然的命令：万卷楼，对所有大齐子民开放，不分贵贱，不问出身，只要识字，便可入内，免费阅览！
这一天，洛阳城万人空巷。
万卷楼前，人山人海。衣衫褴褛、身上还带着机油和汗味的工匠；挑着担子，满脸风霜的小商贩；拄着拐杖，独臂独眼的退伍老兵……他们和少数几个穿着干净儒衫，前来探查虚实，满脸鄙夷的儒生，共同站在这座宏伟如山峦的知识殿堂前。
阳光照在“万卷楼”三个鎏金大字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百姓们畏缩着，不敢上前。在他们祖祖辈辈的认知里，书，是圣贤之物，是属于老爷们的东西。他们这些泥腿子，看一眼都是亵渎。
直到万卷楼那厚重的木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一名身披铠甲的将领站在台阶上，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大帅有令！开楼！凡我大齐子民，皆可入内读书！”
人群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骚动。
一个断了腿的退伍老兵，将拐杖夹在腋下，第一个挪动了脚步。他一瘸一拐，却走得无比坚定，像是奔赴一场最神圣的战场。他颤抖着伸出那只满是厚茧和伤疤的手，轻轻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样，触摸到了那光滑的门框。
是真的。
他真的可以走进去。
他回头，看向身后成千上万张和他一样迷茫、激动、不敢置信的脸，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能进！俺能进！”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人潮，涌了进去。
当他们走进那座高不见顶，四壁全是书架，无穷无尽的书籍整齐排列，散发着墨香与纸张芬芳的大厅时，所有人都被震撼得失语了。一个年轻的学徒，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崭新的《九章算术》，纸张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他这辈子第一次，触摸到了过去只有王侯将相才能拥有的“力量”。
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击，和对那个高踞楼上、俯瞰众生的黄巢所产生的敬畏，是任何一场军事上的胜利都无法比?比拟的。
然而，这还不够。
黄巢的命令接踵而至。
“于洛阳各坊，建立‘夜校’！以退伍识字老兵、落魄书生为教员，强制征召工匠、商贩、城防士兵家中七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子女入学！”
夜校，不只教识字。
还教基础的算术，和一本名为《大齐公民守则》的小册子——那是简化到极致的法律条文和公民权利与义务的启蒙教育。
这一道命令，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死水潭，彻底引爆了传统士大夫阶层的滔天怒火！
以洛阳大儒裴迪为首的一批名士，终于忍无可忍。他们联名上书，奏折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血泪与悲愤。
“……黄巢！尔以贱民污圣贤之学，以奇技淫巧乱天下之本！此乃焚书坑儒之逆行！学问乃天下之公器，需有德之君子方可执掌。今授之于愚夫愚妇，必使其滋生狼子野心，窥伺神器，动摇国本！此举若不制止，则礼乐崩坏，天下将永无宁日！”
奏折被送到黄巢案前。
他看完了，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争辩，只是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好文章啊……字字珠玑，情真意切。”他拿起那份奏折，对身旁的将领吩咐道：“拿去格物院，原文照登，一个字都不要改。给我印……一万份！不，十万份！”
将领愣住了：“大帅，这……这是在骂您啊！”
“我知道，”黄巢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智慧光芒，“标题就叫——《告万民书：且看大儒们为何不让我们识字》。”
第二天，洛阳城的大街小巷，所有告示牌上，都被这篇奇特的《告万民书》所覆盖。
起初，识字的百姓们聚在一起，念着上面华丽的辞藻，还不太明白。
“……以贱民污圣贤之学……这是啥意思？”一个铁匠挠着头问。
旁边一个念过几天私塾的账房先生，皱着眉，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贱民……说的是咱们。污……就是弄脏了。圣贤之学……就是指读书写字。这话的意思是说，咱们这些老百姓，把读书这件高贵的事给弄脏了。”
人群安静了下来。
“授之于愚夫愚妇，必使其滋生狼子野心……这话是说，教我们读书，我们就会有不该有的想法，想造反？”
“我操他娘的！”那铁匠终于听懂了，气得满脸通红，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老子就是想学会算算自己打一套农具能挣多少钱，别被黑心老板坑了！这也叫狼子野心？！”
“原来他们不让我们读书，是怕我们变聪明了，不好骗了！”
“这帮杀千刀的读书人！嘴上仁义道德，心里全是男盗女娼！”
黄巢没有说一句裴迪等人的坏话，甚至没有写一篇檄文去驳斥他们。
他只是把他们的心里话，原封不动地亮给了所有人看。
这种“不辩自明”的降维打击，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它直接在平民阶层和士大夫阶层之间，划开了一道深不见底、永不可逾越的鸿沟。
裴迪府上，这位须发皆白的大儒气得浑身发抖，将一张《告万民书》撕得粉碎。他本以为那份联名上书是刺向黄巢心口的正义之剑，却没想到被对方轻轻一拨，反手捅进了自己的胸膛，还被挂在城墙上示众。
他输了，在民心上，输得一败涂地。
“竖子！竖子不足与谋！”裴迪双目赤红，状若疯狂。
一名心腹门生低声道：“老师，黄巢此举，已非改朝换代，他这是要掘了我们所有读书人，乃至天下世家的根啊！洛阳城内，我们已无力回天……”
裴迪猛地停住了动作，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彻骨的冰冷所取代。
他死死盯着门生，一字一顿地说道：“洛阳城内不行，不代表洛阳城外也不行。”
他快步走到密室，取出一份河北三镇的堪舆图，手指重重地按在魏博、成德、卢龙三个藩镇的名字上。
“备车马，派最可靠的人去见那几位节度使！”裴迪的声音沙哑而狠厉，“告诉他们，黄巢在洛阳搞的不是什么新政，他是在打造一个‘民即是兵，民即是官’的怪物！今天他能让泥腿子读书，明天就能让他们当官！今天他能掘了洛阳世家的根，明天就能去掘了他们这些武将勋贵的根！”
“告诉他们，我们和他们，才是同一种人！唇亡，则齿寒！”
“请他们结盟，共讨国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