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未央宫。
门下侍中崔沆,一身紫袍玉带,手捧着一卷黄绫圣旨,立于百官之前。他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越而庄严,响彻整个殿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贼黄巢,本一盐贩,不思国恩,聚啸山林,荼毒生灵……”
一篇洋洋洒洒近千字的《讨黄巢逆贼檄》,从他口中诵出。文章极尽辞藻之华美,引经据典,辞气磅礴。将黄巢描绘成一个焚城掠地、毁弃人伦、视人命如草芥的混世魔王,一个让天地变色、鬼神共泣的巨寇。
檄文写得极好,好到连最挑剔的翰林学士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年的法统与道义;每一句,都是对黄巢最诛心的声讨。
这是朝廷的反击,更是天下世家门阀的反击。
随着崔沆一声令下,这份代表着大唐最高意志的檄文,通过四通八达的驿传系统,如雪片般飞向全国各州府。各地的官府与世家大族早已得到消息,他们立刻组织起家中所有的读书人、门客、清客,连夜抄录,张贴于各处城门、集市、要道。
一时间,整个大唐的土地上,到处都飘荡着崔沆那篇华丽文章的墨香。传统的舆论机器,以其无与伦比的权威和覆盖面,全力开动,要将黄巢彻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洛阳,新朝的宣传司内,气氛凝重如铁。
一份刚刚从长安快马传回的《讨黄巢逆贼檄》,正摊在桌案上。周围的文吏们个个面色铁青,义愤填膺。
“欺人太甚!简直是血口喷人!”
“焚掠天下?若非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将百姓逼得活不下去,何来我等起义!”
“我这就写一篇《驳崔沆书》,定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一个年轻的文士拍案而起,双目喷火。
众人纷纷请命,磨墨的磨墨,铺纸的铺纸,都准备用自己最锋利的笔,与那位门下侍中大人在文章上一决高下。
“都稍安勿躁。”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黄巢信步走了进来。他拿起那篇檄文,扫了一眼,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他将檄文递给宣传司主官,一个曾是落魄画师的中年人。
“这篇文章,写得很好。”黄巢的评价让众人一愣。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檄文上那些华丽的辞藻,笑道:“好就好在,它太好了,好得不食人间烟火。我们不用长篇大论地去反驳,那等于是在人家的规矩里跟人家玩。”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如同黑夜里的狐狸。
“咱们要做的,是把这篇文章,变成一个笑话。”
三天后,洛阳城以及周边州县的街头巷尾,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玩意儿。
它不是卷轴,也不是告示,而是一张薄薄的、用最便宜的麻纸印刷出来的东西。上面没有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是一格一格的图画,配着寥寥几句歪歪扭扭、却谁都看得懂的大白话。
这东西,有个响亮的名字——《大齐画报》。
创刊号的内容,就是专门“解读”崔沆大人那篇名满天下的《讨黄巢逆贼檄》。
画报的第一格,画着一个尖嘴猴腮、穿着华丽官袍的小人,正唾沫横飞地指着远方,旁边用大字写着檄文里的一句:“逆贼黄巢,焚掠天下!”
而紧挨着的第二格,画的却是一个面容憨厚的黄袍大汉,正指挥着手下的士兵,将一袋袋粮食分发给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百姓们跪在地上,热泪盈眶。图画下面配着一行小字:“黄大帅开仓放粮,饥民得活。”
第三格,官袍小人继续怒斥:“黄巢毁弃人伦,倒行逆施!”
第四格,画面上是一堵高墙,墙上刻着“士农工商”四个大字,等级森严。那黄袍大汉正一脚踹在这堵墙上,墙体轰然倒塌。墙的另一边,读书人、农民、铁匠、商贩,正惊喜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配文:“黄大帅说,人生而平等,谁也不比谁高贵!”
第五格,官袍小人声嘶力竭:“其以妖术惑众,使愚夫愚妇从之!”
第六格,画面上是热火朝天的格物院工坊,几个戴着古怪眼镜的“科学家”正对着一架新式犁头指指点点,旁边的农夫看着改良后的农具,喜笑颜开,仿佛看到了金灿灿的麦浪。配文:“格物院改良农具,一牛能耕十亩田,这叫妖术?”
……
整篇画报,将崔沆檄文里所有抽象的、道德制高点上的攻击,全部具象化成了对老百姓最有利、最实在的好事。那种强烈的、一目了然的对比,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量。
画报的末尾,还有一个叫“百姓心里话”的栏目。
里面刊登着几句朴实得掉渣的话。
“铁匠张三:俺不识字,但俺知道黄大帅来了,俺打一套农具,黑心老板再也不敢只给俺一半工钱了。”
“陈家老太:崔大官人说读书是天底下最好的事,那为啥以前俺们村的娃,连私塾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现在万卷楼的大门天天开着,俺孙子都能进去摸书本了,这难道是坏事?”
一个不识字的老农,蹲在墙根下,听着一个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讲”着画报。
那说书人是黄巢特意安排的,口才极好。他先是捏着嗓子,用一种酸腐的腔调念一句檄文原文:“陛下,黄巢此獠,毁弃人伦纲常,实乃千古罪人呐!”
然后,他猛地一拍大腿,换上一副豪迈的口气,指着画报上的图画吼道:“乡亲们,你们猜崔大官人说的‘毁弃人伦’是啥?就是黄大帅把那堵隔开咱们老百姓和读书人的墙给踹倒了!让咱们的娃也能读书识字,让咱们见了当官的不用再跪着!你们说,这事儿干得好不好?!”
“好!”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说书人又道:“崔大官人还说,黄大帅用妖术迷惑咱们!乡亲们,格物院研究出新犁头,让咱们省力气多打粮,这是不是妖术?黄大帅给大家分田地,让咱们都能吃饱饭,这是不是妖术?!”
“哈哈哈!”满场哄堂大笑。
“我看那崔大官人才是妖怪!怕咱们吃饱了,怕咱们变聪明了,就不好骗咱们给他当牛做马了!”
“就是!这檄文哪是讨贼的,分明是怕咱们过好日子的告状信!”
老农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了光。他一辈子没读过书,也听不懂那些之乎者也,但他看得懂画,听得懂这些实在话。他第一次觉得,原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如此地可笑和可恨。
崔沆的檄文,非但没有在民间起到任何抹黑黄巢的作用,反而因为《大齐画报》的“翻译”,让他和背后的整个朝廷、天下世家,都变成了一个不让百姓吃饱穿暖、不让百姓读书识字的丑角,一个小丑。
这种舆论上的胜利,不是靠文采,而是靠彻底掀翻了信息传播的牌桌。黄巢放弃了与士大夫在他们的领域里辩经,而是直接用最底层、最通俗的方式,重新定义了话语权。
长安,崔府。
“噗——”
崔沆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那张从洛阳传回来的《大齐画报》。
他浑身发抖,不是气的,而是怕的。
他引以为傲的文采,他精心构建的道德与法统攻势,被对方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甚至觉得是无赖、是流氓的手段,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不,不止是化解。
对方还将他射过去的利箭,蘸上了粪水,再狠狠地插回了他的胸膛。
他输了,输得莫名其妙,输得体无完肤。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殿堂之上的剑客,正准备与对手来一场君子之战,结果对手压根没上殿堂,而是在下面刨开了殿堂的地基。
“竖子……竖子……”崔沆眼前发黑,喃喃自语,“这……这不是文章……这是……是巫蛊之术!”
他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观,在这一刻,崩塌了。
洛阳,皇宫。
黄巢正拿着最新一期的《大齐画报》看得津津有味,舆论战的胜利让他心情大好。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亲卫满身尘土地冲了进来,神色惶急,手中高举着一份用木炭紧急绘制的素描。
“大帅!北方急报!”
黄巢接过那张粗糙的麻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画纸上,是斥候从边境高地上看到的景象。
北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浪潮。无穷无尽的骑兵,黑盔黑甲,如同从地狱里涌出的钢铁洪流,遮天蔽日。
在那如云的旌旗中,一面最大的帅旗迎风招展,上面是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黄巢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旗上写的,不是什么“奉天讨逆”,也不是什么“勤王救驾”。
而是六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
清君侧,讨画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