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明宫。
丝竹之声悠扬,舞女的身姿如弱柳扶风。
大宦官田令孜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捏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如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快慰。殿下的宦官们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位权倾朝野的“阿父”。
“哈哈……哈哈哈哈!”
田令孜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他将手中的军报往空中一抛,任由那薄薄的纸片飘然落下。
“好!好一个朱温!真是咱家的好鹰犬!竟然真的敢对李克用那只独眼龙动手!”
他眼中的局势清晰无比:朱温这个新降的走狗,为了向大唐表忠心,不惜与实力强劲的河东李克用火并。这不正是在为他,为大唐天子“锄奸”吗?如此忠勇之士,岂能不赏?
至于那道让朱温与李克用反目成仇的“密信”,究竟是谁的手笔,田令孜根本不在乎。在他看来,这天下群雄,不过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任由他拨弄。
“来人!”田令孜坐直了身子,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拟旨!矫……不,传朕的旨意!”
他顿了顿,享受着这种口含天宪的快感,一字一句地说道:“册封宣武军节度使朱温为‘东都讨贼大元帅’,总领河南诸道兵马!命其即刻罢兵北上,转而南下,合围洛阳,剿灭逆贼黄巢!”
“告诉朱温,只要他能拿下洛阳,咱家……朕,就奏请圣上,册封他为‘梁王’!世袭罔替!”
“梁王”二字一出,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可是异姓王爵,是无数将领浴血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荣耀。
田令孜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容。他要用这根最甜美的胡萝卜,驱使朱温这条恶犬,去咬死黄巢那头猛虎。至于他们两败俱伤之后,这天下,自然还是他田令孜的。
胙县,黄河渡口。
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几乎凝成了实质。朱温的帅帐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死死地攥着那份来自长安的圣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阵阵发白。
纸上的墨迹,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南下,攻打洛阳?
开什么玩笑!
他刚刚才在黄河边跟李克用的沙陀铁骑杀了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最精锐的“银枪效节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落,每个人都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还带着沙陀人的血。
这个时候,让他拖着这样一支疲惫之师,去啃黄巢那块硬骨头?
朱温不是没想过攻打洛阳,可那是在他整合实力,准备万全之后。现在的黄巢,声势正盛,据说洛阳城内兵精粮足,更有那种神鬼莫测的“天罚”武器。自己现在这点人马,冲上去不就是送死吗?
可若是不去……
“抗旨不遵”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朱温就彻底从朝廷命官变成了天下反贼,连最后一张“大唐忠臣”的虎皮都被扒了下来。到时候,北有李克用寻仇,南有黄巢进逼,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妈的……”朱温低声咒骂了一句,一拳砸在桌案上。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扫过帐内的谋士将领。之前的狂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毒蛇般的阴冷和算计。
“主公,此事万万不可啊!”一名谋士颤声道,“我军新败,士卒疲敝,此时南下,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去?不去等着李克用和朝廷两面夹击吗?”朱温冷笑一声,声音沙哑,“田令孜那阉货,是想让老子去给黄巢送人头,他好坐收渔利!”
帐内一片死寂。
许久,朱温缓缓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进,是死路。退,也是死路。”他喃喃自语,眼中却闪烁起疯狂的光芒,“既然如此,那就行险一搏,在死路里给我杀出一条活路来!”
他停下脚步,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传我将令!大军主力,由我义子朱珍率领,继续在此地与李克用对峙,做出要决一死战的假象,拖住河东军!”
“我,亲率一万精锐,对外号称五万大军,即刻拔营南下!”
“主公!”众将大惊。
“听我说完!”朱温一摆手,枭雄本色尽显,“我们不急着攻城,就慢悠悠地走,走到洛阳城下。这一路上,要旌旗招展,鼓声震天,做出大军压境的姿态!”
他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如此一来,对长安,咱们算是有个交代。对黄巢,哼,他看到我这‘五万大军’兵临城下,难道就不怕吗?到时候,是打是和,是战是降,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了!我倒要看看,他黄巢能拿什么来收买我这‘东都讨贼大元帅’!”
这一刻,朱温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他既要应付朝廷,又要威慑黄巢,更想借此机会探一探洛阳的虚实,最好能从黄巢那里敲诈到足够的好处,弥补这次北上的损失。
他那犹豫、侥d幸又贪婪的矛盾心态,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这一切,都在洛阳城内那面巨大的沙盘上,被清晰地推演了出来。
黄巢看着代表朱温的那支红色小旗,慢吞吞地离开黄河渡口,朝着洛阳的方向挪动,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陛下,朱温已率军南下,号称五万,我军斥候探得,实则不过万人左右,且是疲敝之师。”尚让在一旁禀报道,“是否要即刻调集大军,在洛阳城下严阵以待,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满堂将领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黄巢却摇了摇头,手指轻轻点在沙盘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不用。”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
“传令,孟楷、盖洪,你们率领本部兵马,即刻出城,向东进发,做出驰援山东的假象。”
“尚让,你亲率三万主力,秘密北上,渡过黄河,给我找个机会,去掏李克用的屁股。”
“洛阳城……留下五千人守城即可。”
“什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陛下,万万不可啊!”
“洛阳是我军根本,朱温大军压境,如此空城,岂不是拱手送人?”
“请陛下三思!”
面对群情激奋的将领,黄巢只是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一种众人无法理解的深邃。他没有解释,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沙盘上那处被他手指点中的隘口。
那里的木牌上,刻着三个字——哭魂峡。
朱温的大军,正慢悠悠地行进在通往洛阳的官道上。
刚从与沙陀人的血战中脱身,士兵们个个身心俱疲。此刻虽然在行军,但没了李克用那柄悬在头顶的利剑,所有人都松懈了下来。得知对面的黄巢只是个泥腿子出身的草寇,许多老兵油子甚至开始在队伍里讲起了荤段子,讨论着进了洛阳城该去哪个瓦子听曲。
朱温骑在马上,听着身后传来的喧闹声,不仅没有呵斥,反而一扫之前的阴霾,心情大好。
斥候的回报让他彻底放下了心。
前方的必经之路“哭魂峡”,只有零星几面“齐”字大旗在山头晃悠,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几个。
“虚张声势,黔驴技穷!”朱温在心中冷笑。
在他看来,黄巢定是被自己与李克用的战争吓破了胆,又或者是主力被拖在了其他方向,导致内部空虚,只能用这种可笑的方式来吓唬人。
“看来,本帅这‘全军总教头’的名号,还是有些分量的嘛!”
他甚至已经开始构想,等兵临城下,该如何羞辱黄巢,如何索要粮草、金银,甚至是如何逼迫黄巢将那件“天罚”的秘密双手奉上。
这种从绝境中反转,即将把对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让他通体舒泰。
“传我将令!”朱温扬起马鞭,意气风发地指向前方,“全军加速前进!日落之前,务必穿过哭魂峡,直逼洛阳城下!我要让黄巢那反贼,在睡梦中惊醒,跪在本帅的马前请罪!”
“喏!”
号令传下,疲惫的军队仿佛被打了一针鸡血,行军速度陡然加快,如一条长龙,争先恐后地向着那道狭长的峡谷入口涌去。
哭魂峡,峡谷两侧山势陡峭,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
山风吹过,卷起几面孤零零的旗帜,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鬼哭。
朱温的先锋部队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峡谷,士兵们甚至有闲心抬头打量着两侧光秃秃的山壁,嘲笑着黄巢的“空城计”。
“哈哈,就这?还哭魂峡,我看是笑掉牙峡!”
“等到了洛阳,哥哥我先抢他三个婆娘!”
笑声在狭窄的峡谷中回荡。
朱温立马在后方的山坡上,举目远眺,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他已经能看到峡谷的另一头,洛阳城的轮廓隐约可见。
胜利,唾手可得!
就在他的先锋部队大半已经进入峡谷,后续部队正源源不断地跟进时。
异变,陡生!
“唰啦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峡谷两侧原本光秃秃的山壁上,突然翻开了无数张用泥土和枯草伪装起来的巨大网布!
伪装网下,露出的不是手持刀枪的士兵,也不是弯弓搭箭的射手。
而是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
上百个经过改良,炮身更短,更易于山地部署的青铜炮口,如同死神的眼睛,冷漠地俯瞰着下方目瞪口呆的宣武军。
在炮口的间隙中,是一排排整齐划一,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山猫”火枪阵列!密密麻麻的枪口,组成了一道钢铁的死亡之林!
峡谷内所有的笑声、所有的喧哗,在这一瞬间戛然而生。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仰着头,看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秒。
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吞噬了整个峡谷!
上百门火炮同时怒吼,喷射出毁灭的火焰与弹丸。毁灭性的铁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进了拥挤的峡谷之中!
朱温在后方的山坡上,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精锐的先锋军,那些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彪悍士兵,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在第一轮齐射中,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瞬间人间蒸发。
血雾冲天而起,将整个峡谷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嗡!
朱温的大脑一片空白,耳中只剩下那恐怖的轰鸣和无数士兵临死前的哀嚎。
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从山顶传来,响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边。
“朱温,这只是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