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大齐军阵,死一般的寂静。
那架巨大的铁喇叭,此刻像一尊沉默的怪兽,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中军大旗下,汇聚在那个端坐于马背上,面无表情的男人身上。
城墙上,那些被绳索捆绑的工匠和家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孩子惊恐的哭声,女人绝望的抽泣,男人压抑的怒吼,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入每一个大齐士兵的心脏。
“陛下!”尚让双目赤红,猛地一勒马缰,冲到黄巢身侧,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末将请命!即刻攻城!我等就算是死,也要将那些百姓救下来!崔沆此獠,猪狗不如!”
“攻城?然后呢?”黄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得让人心悸,“让我们的人,踩着那些工匠的尸体,冲上城头吗?让全天下的百姓看看,我黄巢,为了自己的霸业,连无辜者的性命也可以牺牲?”
尚让的胸膛剧烈起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黄巢说的是对的。一旦开战,崔沆那个疯子,真的会把人质扔下来。到时候,大齐军攻,是不义;不攻,是无能。他们将被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城墙上,崔沆看到城外大军的迟疑和沉默,脸上扭曲的笑容愈发得意。他以为自己抓住了黄巢的软肋,抓住了这张王牌。
“哈哈哈!黄巢!你的大喇叭呢?怎么不喊了?继续喊啊!”崔沆的狂笑声顺着风传来,刺耳无比。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黄巢既没有动怒,也没有下令攻城。他只是缓缓抬起手,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命令。
“传令,停止对峙。”
“全军,后撤一里,安营扎寨。”
命令下达,不仅尚让等人懵了,就连城墙上的崔沆,笑声也戛然而生。后撤?这是认怂了?他赢了?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凭一己之力,挽救了整个长安,挽救了世家的千年基业!
大齐军的营帐中,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黄巢端坐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负责文宣的赵璋,另一个,则是掌管所有情报、代号“影子”的部门主管。
“从现在起,”黄巢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主战场,不在城外,而在城内。”
他看向赵璋:“你手下那些潜伏在长安城里的‘信鸽’,有多少?”
赵璋躬身道:“回陛下,明面上潜伏一百二十人,暗线三百余。皆是能言善辩,机敏过人之辈。”
“好。”黄巢点了点头,“传令下去,停止散发所有传单。那东西,现在已经没用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
“让他们换个活法。去茶馆说书,去酒肆讲古,去人流最密集的瓦舍勾栏里,给我传播一个新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就叫《崔氏屠夫传》。”
“记住,不要喊口号,要讲故事。把崔沆为了保住崔家的金山银山,如何逼迫守军,如何残杀同袍,如何抓捕无辜工匠,如何要挟全城百姓……把这些,都给我编进去!细节越丰富越好,情节越离奇越妙!我要让长安城里的每一个人,都相信崔沆是个为了家财,随时能把整座长安城当成祭品的恶魔!”
赵璋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黄巢的意图。
口号,是风,吹过便散。而故事,是种子,一旦种进人心里,就会生根发芽,再也拔不出来!
黄巢又转向情报主管“影子”。
“把我们手头上,所有长安世家私兵的名单、家庭住址、亲属构成,全部整理出来。尤其是那些被崔沆强行拉拢来的小家族部队。”
“影子”点头:“早已备好。”
“派人,挨家挨户地去通知他们的家人。”黄巢的语气变得冰冷,“告诉那些妻子、父母、兄弟,他们的男人跟着崔沆,只有死路一条。崔沆已经疯了,随时会拿他们当炮灰。”
“也告诉他们,只要他们的男人放下武器,打开城门,大齐皇帝承诺,家人非但安然无恙,还能立刻分到田地!”
“一份是通往地狱的绝路,一份是通往天堂的活路。让他们自己选。”
两道命令下达,整个大帐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尚让等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陛下根本不是退缩,而是换了一种更狠、更绝的杀人方式!
铁喇叭的呐喊,是阳谋,响彻云霄。
而这故事与密信,却是阴谋,润物无声,却能杀人于无形!
……
一夜之间,长安城,风向全变。
城东的茶馆里,说书人惊堂木一拍,讲的不再是《三国》《隋唐》,而是一段闻所未闻的《崔屠夫血洗崇仁坊》。
城西的酒肆中,酒客们喝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地争论着崔相公家里的金条到底能铺满几间屋子。
各种版本的故事,如同长了翅膀,飞入长安的每一个角落。有的说崔沆其实是前朝酷吏的私生子,天性残暴;有的说他府里养着食人恶犬,专吃不听话的下人;更离谱的,说他为了守城,已经开始秘密抓捕城中三岁以下的孩童,要用他们的血肉来祭祀邪神……
谣言越传越广,越传越真。崔沆的形象,在短短一天之内,从一个“为国死战”的悲情英雄,彻底妖魔化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屠夫。
与此同时,一封封带着泥土芬芳的“劝降信”,被悄悄塞进了无数私兵家的门缝里。
“当家的,你看见信了吗?黄巢皇帝说,只要你回来,就给咱家分三十亩地啊!咱再也不用给郑家当牛做马了!”
“儿啊!娘求你了!快回来吧!崔家那个疯子要拿你们去填沟壑啊!你死了,我跟你爹可怎么活啊!”
军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崩塌。
崔沆也感受到了这股诡异的气氛,他变得更加暴躁和多疑。为了稳住最后的嫡系部队,他下达了一个最愚蠢的命令——将城内所有府库的粮食集中起来,优先供给崔、郑等大姓的私兵。
这一举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些本就被他强行拉拢来的、地位较低的小家族私兵们,彻底被激怒了。他们本就因为家人的信件而心神不宁,此刻听闻连最后的口粮都要被断掉,积压的愤怒瞬间爆发!
是夜,月黑风高。
负责守卫西城门的,是依附于崔氏的吴家部曲。
夜深人静之时,吴家的家主,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看着眼前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和他那十几个饿得眼冒绿光的亲兵,终于下定了决心。
“弟兄们,没活路了。”他的声音沙哑,“跟着崔沆,要么饿死,要么战死。他拿我们当狗,可我们是人!”
他猛地将陶碗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黄巢皇帝说了,开门,就有田分!有饭吃!”
“干了!”
一个亲兵猛地站起,眼中凶光毕露。
片刻之后,崔沆派来的监军,一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崔家子弟,在睡梦中被数把钢刀捅进了胸膛,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
吴家家主用监军的衣服擦干刀上的血,派了两个最机灵的族人,用绳索悄悄缒下城墙,直奔城外的大齐军营。
……
当吴家的人被带到黄巢面前,跪地呈上监军的令牌,表示愿意献出西门时,整个大帐都沸腾了!
“陛下!天助我也!”尚让激动得满脸通红,“请立即发兵!今夜,我们就在长安城里过夜!”
胜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轻易!
黄巢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正要下令,就在此时,一道尖锐急促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响!
【警告!警告!紧急事态触发!】
【卢龙节度使李可举已与“河东之龙”李克用达成秘密协议,将联合出兵,奇袭我军根本之地——曹州、濮州!后路三日内即断!】
嗡!
黄巢的脑袋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阵阵发黑。
李可举!李克用!
这两个盘踞在北方的枭雄,竟然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联手捅来了最致命的一刀!
曹州,是他的龙兴之地,是他所有粮草、兵源的根基!一旦失守,他这几十万大军,就会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困死在关中!
一个艰难到极致的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立刻拿下近在咫尺的长安,登上帝位,成就霸业,但后路被断,成为瓮中之鳖?
还是放弃这即将到手的无上荣耀,立刻回师救援,保住根本,但从此再无机会踏足长安?
大帐内,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决断。
黄巢的目光死死盯着沙盘,一边是象征着帝国心脏的长安,另一边,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曹州。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上青筋暴起。
数息之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赌徒光芒!
他一把按住沙盘上的长安城,对着尚让,下达了石破天惊的命令!
“分兵!”
“你!立刻挑选一万最精锐的狼牙锐士,随我入城!天亮之前,我要你控制住皇城和所有武库!”
“其余所有部队,交由副将孟楷指挥,即刻整备!天亮之后,立刻全速向东,回援曹州!”
他要在李克用切断他后路之前,先一步,将大唐的首都,这座天下最雄伟的城市,死死地攥进自己的手心!
尚让心神剧震,他知道这是一场何等疯狂的豪赌!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轰然应诺:“末将遵命!”
一万精兵,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朝着西门而去。
在吴家部曲的接应下,沉重的西门吊桥缓缓放下,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向内洞开。
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尚让一马当先,率部冲入城门。前来接应的吴家家主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正要上前拜见,可就在这时,他脸上的笑容猛然凝固,惊恐地指向远处火光冲天的皇城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糟了!田令孜……田令孜那个疯子……他点燃了太极宫!他要和整个长安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