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军中军大帐。
昏黄的烛火摇曳，将朱温的身影投射在地图上，如一头蛰伏的巨兽。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大帅！李谠将军……李谠将军他……全军覆没于孤魂峡！”
帐内瞬间死寂。几名偏将脸色煞白，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朱温缓缓抬起头，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上，竟慢慢咧开一个笑容。他先是低声地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狂笑，震得整个大帐嗡嗡作响。
“好！好啊！死得好！”
一名心腹偏将终于忍不住，大着胆子问道：“大帅，五千精锐……就这么没了，为何您……”
朱温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凶光，扫过帐内众人：“五千人算什么？用五千个废物，换黄巢那逆贼的主力出城，这笔买卖，难道不值吗？”
他一拳砸在地图上，正中曹州城的位置。
“黄巢以为他赢了一阵，他现在一定在孤魂峡耀武扬威，庆祝他那可笑的胜利。但他不知道，他已经输掉了整场战争。”
朱温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到极致的弧度，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帐内所有人不寒而栗。
“传我将令！”
“焚！把曹州方圆百里之内，所有村庄、田地，给我烧成白地！一粒粮食都不许给逆贼留下！”
“抢！所有能带走的物资，全部抢光！带不走的，就地销毁！”
“然后……”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病态的兴奋，“……投！把所有病死的牲畜，还有那些不长眼的刁民尸体，全都给我扔进井里、河里！我要这曹州城外的每一滴水，都变成索命的毒药！”
“我要黄巢看到的，不是一座被包围的孤城，而是一片环绕着他的，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命令下达，如蝗虫过境。
曾经富庶的曹州平原，在短短数日之内，化为焦土。冲天的黑烟遮蔽了天日，村庄化为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尸臭和腐烂的气味。宣武军的士兵们狞笑着，将一具具肿胀腐烂的牲畜尸体投入水源。
瘟疫，如同被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魔鬼，以痢疾和伤寒的形式，开始疯狂蔓延。
失去家园和粮食的百姓，被迫喝下被污染的水，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哀嚎声、哭喊声、呻吟声汇成一片，曹州城外，难民遍地，千里赤红。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死亡光环，将曹州城死死地箍在了中央。
当黄巢率领着得胜之师返回时，迎接他们的，便是这幅地狱绘卷。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每个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骇与茫然。那股混合着硝烟、腐臭和死亡的浓烈气息，像是无数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帅府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赵璋脸色惨白地汇报着情况：“大帅，城外的难民已经超过十万，而且每天都在增加。瘟疫正在失控，每天都有上千人死去。城内……城内的储粮虽然还算充裕，但若无外界补给，坐吃山空，最多也只能撑半年。军心……已经开始浮动了。”
尚让一拳砸在桌上，双目赤红：“半年？等不了半年！朱温这狗贼，其心可诛！大帅，我们必须突围！趁着士气还在，杀出一条血路！”
“没错！杀出去！”
“跟他们拼了！”
众将群情激奋，纷纷请战。他们是战士，习惯了用刀剑解决问题，眼前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绝望，比千军万马更让他们恐惧。
黄巢始终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激动的脸，最后，却停留在了角落里一个安静的身影上。
李师师。
她没有像武将们那样激动，只是静静地站着，清冷的眸子里倒映着窗外灰败的天空，带着一丝悲悯。
“突围？”黄巢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往哪里突？这方圆百里，已是死地。就算我们冲出去，也只是从一个牢笼，跳进另一个更大的、满是瘟疫和饥饿的牢笼。”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然后将目光彻底锁定在李师师身上。
“我要你，带领医学院所有师生，出城。”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什么？！”尚让第一个跳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帅，你疯了？！那些医学生，每一个都是我们未来的希望！还有李姑娘……他们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城外就是个无底洞，是地狱！让他们出去，跟让他们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是啊大帅！万万不可！”
“这是拿我们的心头肉去填朱温的坑啊！”
反对声此起彼伏。
黄巢抬起手，压下了所有的声音。他的眼神冷酷得像一块寒铁，没有半点尚让所以为的“妇人之仁”。
“尚让，你问我为什么？”黄巢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柄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我问你，那些难民是什么？”
尚让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是……是累赘。”
“没错！是累赘！”黄巢冷笑一声，“是朱温故意扔给我们的累赘！他想用这些人的命，耗死我们，拖垮我们，让我们在绝望和内耗中腐烂！他以为我们只会把他们当成包袱，要么拒之门外，要么被活活拖死！”
他话锋一转，眼中燃起一簇慑人的火焰：“可他想错了！朱温丢下的，不止是包袱，更是人心！是兵源！”
“你们以为我让师师去救人，是出于什么狗屁仁义道德吗？错！”黄巢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精于计算的锐利，“我告诉你们，这是一笔投资！最高效，最划算的投资！”
“我们救活一个难民，朱温的暴行就会多一个活生生的见证！我们给他们一口吃的，一份药，我们就收获了一份刻骨铭心的感恩！这感恩，会变成对朱温刺骨的仇恨！”
“朱温用瘟疫给我们筑起了一道死亡之墙，那我们就用人心，在这道墙上给他凿开无数个洞！这些被我们救活的百姓，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路，每一个山坳！他们会成为我们最好的眼睛，最可靠的耳朵！他们会为我们带回情报，甚至带回补给！”
“他朱温要当灭世的魔王，好！那我们，就做救世的菩萨！”黄巢的目光最终落在李师师身上，声音变得郑重，“这不是送死，师师。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比刀剑更凶险，也更重要的战争。你，和你的学生们，就是我们投向这场战争的，最锋利的刀！”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尚让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黄巢，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有冰冷的算计和宏大的谋略，没有丝毫的优柔寡断。他忽然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黄巢。他能用神臂弩轰开敌阵，也能用“仁义”撬动人心。
李师师对着黄巢，深深一揖。
“师师，领命。”
没有丝毫犹豫。
三日后，曹州城门缓缓打开。
一支奇异的队伍走了出来。他们人不多，只有百余人，每个人都穿着一身素白的隔离服，脸上戴着厚厚的、用盐水浸泡过的纱布口罩，只露出一双双坚毅的眼睛。他们推着小车，车上装满了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肥皂、白色的漂白粉末，以及一包包的盐和糖。
在城外难民营那些绝望的、麻木的注视下，这支“白衣送死队”，毅然走进了那片地狱。
远处的山坡上，朱温的部将举着望远镜，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将军快看，黄巢那傻子，还真派人出来送死了！穿着一身白，是提前给自己奔丧吗？”
朱温也举起了望远镜，他看着那支小小的队伍，如同投入死海的一滴水，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冷笑。
“传令下去，任何人不许阻拦他们。”他放下望远镜，淡淡地说道，“我倒要看看，他黄巢有多少粮食和药材，能填满这个无底洞。让他救，他救得越多，死得越快。”
然而，朱温和他麾下所有人都没能预料到，他们即将见证的，是一个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奇迹。
隔离病患、焚烧尸体、用漂白粉给水源消毒、用肥皂洗手、给重症者喂食口服补液盐……
这些在后世看来简单到近乎常识的公共卫生手段，在这个时代，却展现出了神迹般的力量。
瘟疫的蔓延被迅速遏制，死亡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当第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在喝下李师师亲手调配的“神仙水”（口服补液盐）后，奇迹般地退烧存活下来时，整个难民营都沸腾了。
绝望的眼神，变成了希望。
麻木的面孔，燃起了生机。
他们看着那个带领着白衣天使们，不眠不休，穿梭在病患之间，温柔而又坚定的身影，他们开始跪拜，开始口口相传。
他们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从天而降，带来了生的希望。
他们叫她，“活菩萨”。
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难民，对制造了这场灾难的朱温恨之入骨，而对拯救了他们的黄巢和李师师，则感恩戴德。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那些曾经的猎户、樵夫，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开始悄悄地为曹州城传递情报，甚至在朱温封锁线的眼皮子底下，开辟出了一条条可以运送少量物资的秘密通道。
黄巢的“投资”，开始收到回报。
就在曹州城内外的局势，开始发生微妙逆转的时候。
一名斥候神色古怪地冲进了曹州帅府。
“大帅！”
黄巢放下手中的情报，抬起头：“讲。”
“城外……城外来了一支宣武军的队伍，没有携带兵器，只有一辆大车。”
“哦？”黄巢眉毛一挑，“朱温又在耍什么花样？”
斥候咽了口唾沫，脸上的表情更加怪异：“他们……他们是来送礼的。”
“送礼？”尚让在一旁嗤笑一声，“送什么？送棺材吗？”
“不……不是……”斥候结结巴巴地说道，“是一车上好的药材！为首的使者在城下高声传话，说……说……”
“说什么？”黄巢的声音沉了下来。
斥候深吸一口气，将那句话完整地复述了出来：
“闻黄将军麾下有菩萨在世，朱某亦有恻隐之心，特赠药材，以助活人。将军之仁，朱某佩服！”
话音落下，整个帅府，一片死寂。
黄巢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看着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城墙，与那个远在敌营的对手，进行着无声的对视。
这一次，他嗅到了一股比瘟疫和焦土，更加危险、也更加阴毒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