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内的死寂,被一声轻笑打破。
黄巢站起身,走到窗边,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里,非但没有愤怒,反而闪烁着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兴奋。
“好一个朱全忠,好一招‘仁义’牌。”他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想用一车药材,买走我辛辛苦苦积攒的民心?想告诉我麾下的将士和城中的百姓,他朱温并非铁石心肠,只是各为其主?甚至,想让我陷入两难,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尚让在一旁急道:“大帅,此乃阳谋!我们若收了,岂不是承认他朱温也有仁心?若不收,又显得我们小家子气,辜负了他一番‘好意’,反而会让难民们心生嘀咕!”
“谁说我不收?”黄巢转过身,眼中精光一闪,“不但要收,还要敲锣打鼓,大张旗鼓地收!”
他一字一顿地发布命令:“传令下去,大开中门,让仪仗队把这车药材给我风风光光地迎进来!另外,昭告全城及城外所有营地:为感谢朱温将军高义,我大齐军队将连续三日,在城外难民营设点,为所有宣武军的弟兄们,免费提供防疫汤药!”
此令一出,满座皆惊。
尚让张大了嘴,半晌才道:“大帅,这……这是为何?我们自己的药材都不够用,还要分给他们?”
黄巢冷笑:“朱温送我一车药,是想让我背上一个人的债。我送他全军三日汤药,是要让他背上数万人的债!我倒要看看,是他朱温的一车药材分量重,还是他麾下数万将士的性命分量重!”
……
宣武军大营,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朱温送药的消息,连同黄巢那番“仗义”的回应,像是长了翅膀,通过那些来往于难民营与军营之间打杂、送菜的民夫之口,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黄巢那边要给我们免费发防疫汤药。”一名老兵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同袍说道。
“真的假的?那反贼头子有这么好心?”
“千真万确!人家在难民营那边都支起大锅了,说是感谢咱们朱帅的赠药之恩。”
“这就怪了……”另一名士兵凑了过来,脸上满是困惑,“咱们朱帅既然有心送药,为何要送到敌人城里去?咱们自己营里,前几天闹肚子拉稀死了多少弟兄,他瞧见了么?”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话虽如此,怀疑的种子却已然种下。士兵们看着自己碗里那清汤寡水的饭食,闻着远处飘来的尸体腐臭,再想想自己那点微薄的军饷,一种难以言喻的怨气开始在心底发酵。
我们在这里为他朱温卖命,忍饥挨饿,直面瘟疫,他却把上好的药材送给敌人博取名声。反倒是那被称作“反贼”的黄巢,却愿意把救命的汤药分给我们?
这世道,到底谁是贼,谁是官?
就在这股暗流汹涌之际,黄巢的第二波攻势,无声无息地来了。
由赵璋一手操办的活字印刷坊,昼夜不息地运转着。一张张粗糙的草纸上,印着触目惊心的画面。
一名宣武军的巡逻兵,在营地外的草丛里解手,无意中踢到了一个油纸包。他好奇地捡起来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纸的一面,是用最粗粝的线条勾勒出的地狱惨状:宣武军士兵手持屠刀,身后是燃烧的村庄和满地的尸骸,一个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仰天悲号。旁边一行大字,血淋淋的,仿佛在哭诉:“朱屠夫千里无人烟!”
他颤抖着手翻过另一面,画风截然不同。白衣的“活菩萨”正在给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喂水,周围的难民跪地叩拜,眼神里是重生的希望。旁边的文字温润如玉:“黄天王菩萨在人间!”
这名士兵做贼心虚般地将传单揣进怀里,回到营帐,却发现好几个同乡的眼神都在躲闪,手不自觉地护着自己的胸口。他知道,他们也捡到了。
白天,是沉默的压抑。到了夜晚,更可怕的东西来了。
残阳如血,晚风带着一丝凉意。一群宣-武军士兵筋疲力尽地靠在栅栏边,沉默地磨着兵器。
忽然,不远处的难民营方向,飘来了一阵清脆的歌声。
起初,没人注意。那歌声是孩童唱的,天真烂漫,断断续续。
“月光光,照地堂,朱屠夫,黑心肠……”
一名正在擦拭长刀的士兵动作一滞,抬起了头。
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进来,汇成一股纯净又诡异的洪流。
“哥哥参军把命丧,尸骨无存归故乡。爹娘哭瞎了眼,姐姐卖身去远方……”
“铛啷!”一名士兵手中的长刀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望着难民营的方向。那里的篝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一只只嘲弄的眼睛。
歌声还在继续,旋律简单得可怕,歌词却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他们心中最柔软、最痛苦的地方。
“黄天王,开粮仓,姐姐有衣又有粮。跟着黄王有肉汤,不受冻来不受伤……”
一个年轻的士兵再也忍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发出了压抑的呜咽。他的哥哥,正是月前在攻打村寨时,被乱箭射死的。
这歌谣像瘟疫一样,比真正的瘟疫传播得更快。它不需要识字,不需要图画,只需要耳朵。它在站岗时,在梦里,在吃饭喝水时,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宣武军士兵的脑海里。
第三波攻击,则直接打在了钱袋子上。
那些被李师师救活的商队,感念黄巢的恩德,成了他最忠实的经济盟友。他们带着黄巢铸造的“大齐开元”铜钱,开始在曹州周边的州县流通。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一枚“大齐开元”铜钱,竟然能换到一枚半的开元通宝。宣武军士兵拿着朝廷发的军饷去买一碗酒,店家却笑着说:“军爷,您这钱,得两文。要是用那‘大齐开元’,一文就够了。”
军饷,竟然贬值了!自己拼死拼活挣来的钱,购买力还不如反贼的钱!
军心,彻底乱了。
逃兵与日俱增,从一开始的偷偷摸摸,到后来的三五成群。甚至有一支百人队,在接到开拔的命令时,公然哗变,斩杀了军官,企图投奔曹州城。
将领们冲进朱温的中军大帐,个个面如死灰。
“大帅!不能再等了!现在弟兄们不敢喝营里的水,说是被黄巢下了咒;不敢吃军中的饭,怕被毒死!那童谣,更是禁都禁不住,昨夜里又有两个营因为唱这个,差点火并!”
“够了!”
朱温一声暴喝,血丝密布的眼睛扫过众人,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他拔出腰间长刀,一刀将面前的案几劈成两半。
“几个唱曲儿的兵,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他咆哮着,“传我将令,再有传唱此等妖言者,立斩不赦!”
他亲自赶到军营,当着全军的面,斩下了十几个被抓到的传唱童谣的士兵的头颅。鲜血染红了校场,可他看到的,却是更多士兵低下头颅时,那麻木、怨恨甚至带着一丝快意的眼神。
他可以杀死传唱的人,却杀不死那首歌谣。
朱温浑身冰冷。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精心构建的铁桶合围,正被黄巢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方式,从内部彻底瓦解。瘟疫、焦土,这些他引以为傲的手段,在对方那神鬼莫测的攻心之术面前,显得如此粗劣和可笑。
再拖下去,不等黄巢出城,自己的二十万大军就要先行分崩离析!
“不能再等了。”朱温回到大帐,声音沙哑而决绝,“我还有绝对的兵力优势,我还有最精锐的铁骑!”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正中曹州城的位置。
“传我将令!放弃围困,全军集结!明日五更,总攻曹州!我要用绝对的力量,碾碎他!碾碎他的一切阴谋诡计!”
与此同时,曹州帅府内。
黄巢正凝视着面前巨大的沙盘,那代表着系统地图的投影上,无数个象征着朱温大军的红色箭头,终于放弃了合围的姿态,如同一张收紧的血盆大口,开始朝着曹州城正面疯狂汇集。
决战,终于要来了。
他转过身,看向一旁的赵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传令给我们在朱温军中的‘朋友’。”
“告诉他,是时候献上他的投名状了。”
“让他想办法,在决战前,把朱温的粮草,给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