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柴家庄偌大的庭院内。
一名心腹庄客引着朱安,穿过几重回廊,来到庄院深处一间极为隐秘的书房外。
这几日,大部分宾客都已离去,柴进独留朱安在庄中,每日抽空作陪,热情得有些过头,朱安隐隐觉察柴进似乎有求于己,但他依旧泰然处之,也不过问。
果然,几日过去,柴进率先沉不住气了,朱安知道今晚应当是要见分晓了。
……
庄客躬身退去,朱安自行推开房门,但见室内烛火通明,柴进早已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一张紫檀木大案之后,正自斟自饮,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结。
“朱巡检来了,快请坐。”
见朱安进来,柴进放下酒杯,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伸手示意朱安在对面坐下,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
“前几日,多亏巡检出手,否则……唉,柴进这脸面,算是被那武松丢到渤海湾里去了。柴某敬巡检一杯,聊表谢意。”
“大官人客气了。”
朱安举杯示意,一饮而尽,静待柴进下文。他心知,柴进深夜单独相邀,绝不仅仅是为了道谢。
果然,柴进放下酒杯,目光掠过书房墙壁上悬挂的一幅泛黄画轴,那上面隐约是前朝宫阙的轮廓。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朱巡检可知我柴家祖上渊源?”
朱安目光微动,沉声道:“略有耳闻。听闻大官人乃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嫡系子孙,身份尊贵无比。”
“后周世宗嫡系……嘿嘿,好一个尊贵无比。”
柴进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笑意,“朱巡检可知,这‘尊贵’二字,如今于我柴家而言,是何滋味?”
他并不等朱安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想当年,赵匡胤在陈桥驿黄袍加身,从我柴家孤儿寡母手中取得这万里江山时,也曾赐下丹书铁券,誓言永保我柴家富贵。
可这百余年来,这丹书铁券,还值几斤几两?那东京城里的官家,何曾真正放心过我们这些前朝余孽?”
柴进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
“祖上留下的田产、庄园,被沧州历任官员变着法子侵吞、盘剥!各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都盯着我柴家这块肥肉!
那丹书铁券?在那些实权官吏眼中,几乎成了笑话!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说什么与国同休,不过是圈养起来,慢慢放血的猪羊罢了!
到我父亲那一代,家业已十去七八,偌大个柴家庄,几乎难以为继,柴家空顶着个皇族后裔的虚名,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
他猛地灌下一杯酒,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我柴进接手柴家时,便发下誓言,绝不能坐视祖业断送在我手中!既然赵官家不仁,就休怪我柴进不义!”
朱安静静听着,心中大致能猜出柴进的想法。
只听柴进继续说道:“沧州地处水陆要冲,渤海湾舟楫往来,南来北往的商船,哪一艘不带着点见不得光的货?”
柴进眼中闪烁精明,“官盐价高质劣,私盐利大,这本就是公开的秘密。我利用柴家残存的人脉、声望,以及这沧州水港之利,暗中联络各方豪杰,一步步将北地数州的私盐渠道掌握在手。
那些官员,起初还想查办,哼,如今要么被喂饱了成为我的保护伞,要么就莫名其妙丢官去职,甚至人间蒸发!”
“私盐之利,何其丰厚?不仅能让我柴家重振家业,更能借此网罗天下英雄,积蓄力量!更重要的是……”
柴进的声音冷冽,“每每想到这私盐买卖,能挖他赵宋官家的墙角,能让他的国库少收一分银子,我这心里,便觉得痛快!”
说到这里,柴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积压胸中多年的块垒倾吐了出来。
朱安静静地听着,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念头飞转。
他早料到柴进经营私盐必有深意,却没想到其中竟牵扯到如此深的家族恩怨。
柴进今夜这番推心置腹,看似情真意切,但朱安深知,到了他们这个位置,每一句话都可能别有用心。
“大官人坦荡,朱某佩服。”
朱安缓缓开口,“世事艰难,英雄常有不得已之苦衷。大官人能于困境中另辟蹊径,重振家声,实非常人所能及。”
柴进紧紧盯着朱安,见他如此沉得住气,心中对其评价又高了几分。
“朱巡检,你是明白人。这大宋天下,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内里早已腐朽不堪!官家昏聩,奸臣当道,苛政如虎,民不聊生!
我柴进之所以能在北地私盐买卖中坐这总舵主之位,靠的不仅仅是手段,更是因为这天下,苦赵宋久矣!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愿意跟着我,一起给这破烂朝廷,找点不痛快!”
“这大宋的江山,越是四海升平,我柴进便越是寝食难安。唯有风雷激荡,浪涛汹涌,方能显出弄潮儿的本色!谁有本事将这看似铁桶一般的天下,搅他个地覆天翻,我柴进,便倾力助谁!”
此言一出,书房内骤然一静。
柴进这番话,几乎已是赤裸裸地表明了他的立场!他不满足于私盐带来的财富,他更想看到的,是赵宋王朝的动荡,是这天下大乱!他不仅对赵宋皇室毫无忠诚,甚至乐见其乱,并愿意在乱局中投资他认可的潜龙!
朱安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柴进这是在试探,还是在押注?他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应那石破天惊之语,而是举杯向柴进示意:
“大官人之志,朱某略知一二。江湖风波恶,然弄潮儿亦需舟楫。不知大官人今日相邀,有何以教我?”
柴进见朱安面色如常,眼中赞赏之色更浓,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绕圈子,直接道:
“好!朱兄弟快人快语!柴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以往通往京东两路的私盐份额,多被梁山王伦旧部,以及济水左近数家豪强把持,如今梁山已灭,群龙无首。
我意,自此之后,京东两路的私盐买卖,皆由朱兄弟你一言而决!所有渠道、货源,尽数归你调配!”
朱安心中了然,这便是柴进对自己的投资了!相当于将京东广阔的私盐市场和控制权,拱手送到了他面前。
朱安略作思索,如今梁山巡检司初定,确实需要财源支撑,这私盐之利,不容错过。至于柴进对自己的投资,朱安自然是记在了心里。
“承蒙大官人信重。”
朱安缓缓放下酒杯,目光与柴进对视,“京东两路的私盐,朱某可以接手。规矩,按道上原有的来,该给大官人的份子,一分不会少。”
“爽快!”
柴进抚掌大笑,“一切依朱兄弟所言!自此,你我便是一家人了!”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