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那副病恹恹、风一吹就倒的德行,反倒让门口这帮心里长草的“禽兽”们,齐齐松口大气。
就怕他龙精虎猛,不好拿捏。
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儿,看着就像个揣着金元宝的三岁娃娃,一吓唬就得尿。
二大爷刘海中立马找回“领导下基层”的感觉,干咳一声,端着官架子,第一个迈进门槛。
“周野啊,你这身体,可得当心。年轻人嘛,别仗着底子好就瞎折腾,容易亏根儿!”
他嘴里说着场面话,一双眼珠子却跟俩探照灯似的,在院里“唰唰”扫射。
这一扫,他那点刚找回来的官威,立马就有点绷不住。
好家伙!
青砖铺地,干净得能照出人影儿。东厢房窗下码着一溜半人高的崭新木料,西墙根儿堆着几袋没开封的洋灰。院当间儿那张摇椅上,还搭着张油光锃亮的狐狸皮褥子……
每一样东西,都像一个大嘴巴,无声地抽在他们这些“城里人”的脸上。
这哪是乡下泥腿子的家?这他娘的比他们轧钢厂厂长的办公室还敞亮,还拔份儿!
众人的眼睛都不够使,心里那股子酸水搅和着嫉妒,一个劲儿地往上翻。
但最勾他们魂儿的,还是摆在院当中那张小方桌上的竹筐。
满满一筐,红彤彤的苹果。
个顶个的匀称,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皮儿光溜得没有一丝斑点,一个虫眼儿都找不着。
在这干燥的冬日里,那股子甜香味儿霸道得不讲理,跟长钩子似的,玩命儿往人鼻孔里钻,勾得人肚里的馋虫嗷嗷直叫。
“我的姥姥!”
贾张氏盯着那筐苹果,哈喇子差点顺着嘴角淌下来,形成一道冰溜子。
这年头,别说这么俊的苹果,就是个蔫吧的烂梨那都是稀罕物!她活这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带劲儿的果子!
三大爷阎埠贵那双小眼睛,死死黏在那筐苹果上,跟让胶水粘住似的。
他脑子里的小算盘,已经打得火星子直冒。
这一筐,少说也得三四十斤。按市价两毛一斤,这就值七八块钱!不对,这品相,这香味儿,拿到鸽子市,价儿翻一倍都有的是人抢!
他心里盘算着,脸上已经笑成一朵老菊花,紧赶几步凑到周野跟前。
“哎哟喂,周野啊,你瞧瞧你这孩子,就是实诚!”
他指着那筐苹果,嗓门儿里透着一股子自来熟的亲热劲儿。
“大爷我呢,最近老眼昏花,算账老出错。他们都说吃苹果补脑子,你看……是不是给咱们一人来俩,回去尝个鲜?也算咱们没白跑这一趟,沾沾你这‘活神仙’的仙气儿不是?”
他话说得漂亮,意思再明白不过:给几个苹果当封口费,这事儿就算过去。
其他人立马跟着起哄。
“就是就是,瞅着就甜,肯定好吃!”
“周野,别那么没溜儿,都是街坊邻居的,别那么抠抠搜搜!”
周野听着这帮人的聒噪,也不搭理,只是慢吞吞地挪到桌边,从筐里拿起一个苹果,在手里有气无力地抛了抛。
他先是“咳咳”两声,那动静虚得像是要把肺叶子给咳出来。
“三大爷,您是文化人,吃过墨水儿的。那‘一分钱,一分货’的理儿,您比我懂。”
他抬起眼皮,那双原本病恹恹的眼睛里,此刻却黑得瘆人。
“我这苹果,可不是大马路上那种大路货。”
他把苹果举到太阳底下,那果子被阳光一照,通体晶莹,真跟块红玛瑙似的。
“它呀,叫‘六爷牌’开心果。”
“吃了,不单补脑子,它还让你打心眼儿里痛快。保准您回去,那算盘珠子拨拉得比谁都精,一分钱的亏都吃不着!”
这番话说得神神叨叨,跟庙里解签的瞎子似的,把众人都给说愣了。
三大爷干笑两声:“是吗?那敢情好,那更得尝尝,必须尝尝!”
周野点点头,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头,那指头瘦得跟根儿高粱秆儿似的。
“行啊。”
“十块钱,一个。”
“钱货两清,概不赊账。”
“……”
“…………”
整个周家大院,刹那间,安静得能听见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卷着地上的碎草叶子打旋儿的声音。
所有人都跟让雷给劈似的,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后半句话全卡在嗓子眼里,傻不愣登地戳在原地。
足足过三秒。
“噗——”
不知道是谁,先没绷住,一口气笑喷出来。
紧接着,整个院子就跟炸锅似的,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哈哈哈哈哈!十块钱一个?!哎哟我不行了,肚子疼!”
“周野,你小子是穷疯了,还是睡癔症了?你这脑子让驴踢了吧!”
二大爷刘海中笑得浑身的肥膘乱颤,他“啪”一拍桌子,指着周野的鼻子。
“十块钱!够买五十斤肥膘猪肉!够全家吃小半年的棒子面儿!你拿来换一个破苹果?你小子怎么不去抢银行啊!你这是投机倒把,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你信不信我上公社举报你!”
贾张氏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叉着腰对身边的人嚷嚷:
“你们瞅瞅,我说什么来着?发点横财,人就颠了!把咱们都当棒槌耍呢!还十块钱,我呸!”
三大爷也回过神来,他感觉自己文化人的身份受到奇耻大辱,气得老脸通红。
“周野!开玩笑也得有个谱儿!这个玩笑,它一点儿都不好笑!跌份儿!”
面对满院子的嘲讽和讥笑,周野脸上连个多余的褶子都没有。
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儿,像这满院子的声音,都跟他没关系。
他把手里的苹果,慢悠悠地放回筐里,然后拖着步子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杯滚烫的热茶。
“我没跟各位开玩笑。”
他吹口茶碗里的热气,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我这东西卖得贵,自然有它贵的道理。”
他呷口茶,润下干涩的嗓子,才懒洋洋地接着往下说。
“你们觉着贵,那不是我的问题。”
他撂下茶碗,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终于从众人脸上挨个儿扫过去,最后停在二大爷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上。
他嘿一声,那声儿里全是腻歪。
“是你们得回去,躺炕上好好琢磨琢磨,自个儿为嘛会觉得……十块钱,很多。”
这话,简直比直接骂人是穷光蛋还戳心窝子!
二大爷的脸“腾”地一下,紫了!他刚要拍案而起。
周野却不给他炸毛儿的机会,自顾自地往下说,那语气,就跟个教书先生在教一群不开窍的傻狍子。
“我这苹果,头一条,金贵。整个秦家峪,就我院里这棵独苗,一年到头,就结这么一筐。物以稀为贵,这道理,三大爷您是文化人,懂吧?”
三大爷被点名,张张嘴,愣是没说出反驳的话。
“再者,我这苹果,不是给一般人吃的。它是‘特供’。”
周野拖长音调,看着那一张张既困惑又贪婪的脸。
“嘛叫‘特供’?就是只有身份够得上的人,或者是有那福气的有缘人,才能享用。一般人,你就是捧着金条来,我六爷还得看心情,不一定卖给你。”
“这苹果,你吃的是个面子,是个身份!你们自个儿合计合计,逢年过节,你提溜着东西上领导家。人别人都送烟啊酒啊,你‘啪’一下,从兜里摸出个‘六爷牌’开心果,往桌上一搁,说‘领导,这是十块钱一个的宝贝,给您尝个鲜儿’。你猜,领导心里头,得怎么掂量你?”
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却又字字句句都敲在他们心坎儿上。
把一个破苹果,硬生生给他说成一个送礼神器、一个奢侈品、一个社交的硬通货!
这套嗑,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顶星的学问,纯纯的降维打击。
他们听得半懂不懂,可“特供”、“身份”、“面子”这几个词儿,就像钢印似的,烙进他们脑子里。
可明白归明白,让他们真掏十块钱买个苹果,还是觉得这周野肯定是疯了。
贾张氏撇着嘴,阴阳怪气地“呸”一声:
“吹!你就可劲儿吹吧!还特供,我呸!我看哪个孙zei会花这冤枉钱,买你这破玩意儿!”
她的话音儿还没落稳。
院子外头,猛地传来一阵汽车发动机由远及近的轰鸣声。
“嘀嘀——!”
一声清脆又响亮的喇叭,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贾张氏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院里所有人都跟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似的,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大门外。
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车,卷着一路风尘,一个漂亮的甩尾,稳稳地停在周家大门口。
车门上,那几个用白漆喷涂的醒目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县防疫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