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像一头闯进鸡窝的铁牛,一个蛮横的甩尾,卷着尘土,稳稳地扎在周家大门口。
车门“哐当”一声推开。
一个穿着四个兜干部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火急火燎地跳下车。
这人正是县防疫站的站长,李卫东。
院里头那帮“考察团”的社员们,一瞅见这车,特别是车门上那几个扎眼的白漆大字——“县防疫站”,一个个跟被点穴似的,先前那股子看笑话的嬉闹劲儿,瞬间就收敛得一干二净。
二大爷刘海中那双小眼睛“噌”地就亮了,跟见亲爹似的。他赶紧把那身卡其布干部装的领子正了正,肚子往前一挺,那只准备跟“领导”握手的手,已经在半道上预备好。
可李卫东压根儿就没往他那儿扫一眼。
他跟没瞧见院里还有旁人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径直穿过人群,几乎是小跑着冲到周野跟前。
脸上那股子严肃的领导派头,在看见周野的一瞬间,立马化开,堆满热情又带着点儿巴结的笑。
“哎哟!周野老弟!”
李卫东一把握住周野那只揣在袖子里的手,还使劲晃悠两下,那股子亲热劲儿,看得旁边准备递手的二大爷,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一张老脸憋得发紫。
“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你这‘开心果’熟透!”李卫东嗓门儿不小,“你可不知道,地区王专员最近天天开会,讲话讲得嗓子直冒烟,就念叨着你这口儿呢!”
地区……王专员?!
这几个字,像几颗闷雷,在四合院众人的天灵盖上“轰隆隆”滚过去。
那可是比县长还高半级的大人物!
他们一个个跟让雷给劈傻似的,木愣愣地戳在原地,张着个嘴,看看满脸堆笑的李卫东,再看看依旧懒洋洋歪在椅子里的周野,感觉自个儿的脑子不够使。
周野慢吞吞地抽出手,又故意“咳咳”两声,那动静虚得,像下一秒就得背过气去。
“李站长,您来得可真不巧。”他有气无力地指向院里这帮人,“我这儿刚招待着一帮从城里来的贵客呢。”
李卫东这才跟刚发现新大陆似的,扭头扫他们一眼。
目光在刘海中和阎埠贵那两张已经石化的脸上掠过,也就是淡淡地点下头,连句“你们好”都懒得说。
在他眼里,轧钢厂一个管着几十号人的小组长,一个教书的先生,跟路边晒太阳的老头儿,没嘛区别。
他全部的心思,又火速回到周野身上,更准确地说,是回到桌上那筐红得滴血的苹果上。
“老弟,你看……”他两只手直搓,那语气,活像个跟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儿,“王专员那边催得实在是紧,今儿个无论如何,都得匀我几个。价钱,好说,好说!”
话音未落,他从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得硌手的牛皮纸信封,“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信封的口子没封死,露出里头一沓崭新的、红得晃眼的“大团结”。
“老规矩,十个。”
李卫东把信封往周野跟前一推。
“这里头是一百块。多的零头,算哥哥我请老弟喝茶,回头给家里的娃娃们买糖豆吃!”
“轰——!”
如果说刚才周野的“十块钱一个”,像个荒诞不经的玩笑。
那现在,这一百块现金拍在桌上的闷响,就是一道无法辩驳的宣判书!
宣判他们这群人,眼瞎!
宣判他们这群人,是彻头彻尾的,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三大爷阎埠贵手一哆嗦,怀里抱一路、当宝贝似的算盘,“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算盘珠子崩得满地乱滚。
可他浑然不觉,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跟死鱼眼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沓钱,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颗比谁都精的脑子,此刻成一锅浆糊。
那不是一百块钱,那是五十斤肥膘猪肉,是半年的棒子面儿,是他教一年书都攒不下的家当……
现在,就这么轻飘飘地,换十个他刚刚还嗤之以鼻的破苹果!
二大爷刘海中那张憋成猪肝色的脸,此刻更 是青一阵白一阵,比戏台上的变脸还精彩。
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冷,是臊的!
他刚刚还指着周野的鼻子骂人家是“投机倒把”,是“挖社会主义墙角”。
结果呢?
结果人家这“墙角”,是挖给地区专员的!
自己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官”,在人家这通天的关系面前,算个屁!
他感觉自己那身崭新的干部装,此刻就像皇帝的新衣,把他剥得干干净净,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而贾张氏,那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拢,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来都没察觉。
她想破她那个塞满烂白菜的脑袋,也想不通,一个她眼里吃软饭的病秧子,一个破苹果,怎么就……怎么就能跟“地区专员”这种只在广播里听过的神仙人物,攀上关系?
他们刚才嘲笑的,是什么?
是连地区专员都惦记的宝贝!
是县站长捧着钱还得赔着笑脸求着买的“特供”!
羞愧、震惊、嫉妒、懊悔……最后,全都汇成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感觉自己这趟来,就他娘的是一群上赶着把脸伸过来,求人扇嘴巴子的傻狍子!
而周野,作为这场风暴的中心,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德行。
他慢悠悠地拿起那个信封,抽出里面的钱,不急不缓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张,一张地点过。
那崭新的“大团结”在他病得发白的手指间滑过,发出的“哗哗”声,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点完,他才懒洋洋地把钱揣进怀里,对着一脸急切的李卫东说:
“李站长,您看您,忒客气。”
说完,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慢悠悠地扫过院里那帮已经彻底石化的“禽兽”。
“我这苹果啊,金贵。一般的人上门,给多少钱,我都不带卖的。”
“也就是您,”他拖长调子,那语气,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恩赐,“您是给王专员办事,是代表‘上面’。我六爷再不懂事,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这才忍痛割爱。”
他又故意叹口气,那双眼睛里全是腻歪和戏谑。
“不然啊,我这筐苹果,怕是早让我这帮热心肠的街坊邻居们,给‘帮’着分了。到时候,一人一个,我跟李站长您这儿,可就交不了差啦。”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众禽的心窝子上来回拉锯!
什么叫“一般的人”?
说的就是他们!
什么叫“忍痛割爱”?
意思是卖给你们,是看得起你们!
什么叫“‘帮’着分了”?
这他娘的哪是嘲讽?这简直就是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你们这帮穷光蛋,就是一帮想来打秋风的贼!
二大爷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三大爷额头上的冷汗,顺着抬头纹就往下淌,贾张氏更 是感觉脸上像是被人用鞋底子反复抽了百八十遍,火辣辣地疼!
周野压根儿不看他们的反应,慢悠悠地站起身,亲自从筐里,挑十个最大最红,品相跟画儿里一样的苹果,用一个干净的布袋装好,递给李卫东。
李卫东如获至宝,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连声道谢。
“那……老弟,我就不耽误你招待贵客了,我得赶紧给专员送去!”
他说完,又朝周野重重地点点头,那姿态,不像上下级,倒像是平辈论交。
随即,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跳上吉普。
汽车发出一声轰鸣,喷出一股子汽油味,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