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东那辆绿色吉普车屁股后头卷起的烟尘,还没在院门口落干净。
周野“噗”地一下弯下腰,捂着胸口,爆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猛咳。
那动静,让院里还戳着的人心头发紧。
仿佛刚才站起来给李站长挑那十个苹果,已经把他浑身上下的精气神儿都给抽干了。
他脸色煞白,冲着院里那帮僵在原地的“考察团”,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哎,各位叔伯大爷,今儿个……真真是对不住。”
他喘着粗气,一句三歇,那德行活像马上就要断气。
“瞧我这破身子骨,实在陪不动各位。我这……我得赶紧进城里一趟,托人找个老中医给瞧瞧,不然今晚怕是都熬不过去。”
他的眼神,状似无意地瞟过桌上那筐红得滴血的苹果,又虚弱地补上一句。
“顺道……也得把这剩下的果子,给其他几个早就打过招呼的领导送去。”
“其他几个领导”这六个字,他咬得极慢,极清晰。
一字一句,都像三九天里的冰碴子,兜头浇在三大爷阎埠贵的心上。
他心里刚燃起的那丁点儿侥幸,被浇得连一 丝青烟都没剩下。
还想打苹果的主意?
门儿都没有!
剩下的,全是人家“领导”预订的。
你一个老百姓算哪根葱?
也配跟领导抢食儿?
阎埠贵心里那叫一个悔,肠子都悔成了青紫色。
他感觉自己就是个棒槌,是个天大的傻狍子!
早知道这玩意儿是给地区专员吃的“特供”,他刚才就该第一个蹦出来,别说十块,就是砸锅卖铁凑二十块,也得抢下一个!
现在可好,捧着钱都没地儿送,活生生把通天的机缘给错过!
那不是一个苹果!
那是跟“上面”搭上线的梯子啊!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从眼前溜走!
周野压根不再看他们那一张张吞苍蝇似的难看脸色,转身对着自家大哥周山,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交代:
“大哥,一会儿甭跟他们客气,咱家那锅棒子面儿粥不是还没喂猪么?给他们一人盛一碗,就说是我这病秧子的一点心意。记住,碗使那带豁口儿的。”
周山愣一下,随即重重点头。
小六这招儿,真他娘的损到家!
交代完,周野就自个儿晃悠着进了屋。
院里那帮人还没从震惊和悔恨中回过神来,就看见周山已经一脸“憨厚淳朴”地端着个大瓦盆出来。
盆里,是黄澄澄、稀得能照出人影儿的棒子面粥。
“各位叔伯大爷,远道是客,说嘛也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回去!”
周山用他那蒲扇大的手,拿着个木勺子,热情地往几个豁口的破碗里舀粥。
“我六弟身子不爽利,家里也没嘛好招待的。这点儿粗粮,你们别嫌弃,好歹垫吧垫吧肚子!”
二大爷刘海中看着碗里那清汤寡水的粥,再闻闻空气里还若有若无飘着的那股子肉香味儿,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刚才人家炖肉的香味儿还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呢,转头就拿这个打发叫花子?
贾张氏更是气得直翻白眼,她来的时候可是揣着搪瓷盆,准备装硬货的,结果就这?
这他娘的连她家喂猪的都比不上!
可偏偏周山那张脸,笑得那叫一个实诚,那叫一个热情,让人半点脾气也发作不出来。
吃了,硌硬!
不吃,跌份儿!
三大爷阎埠贵端着那碗粥,手都在哆嗦。
他感觉这碗里装的不是粥,是周老六对他赤裸裸的羞辱!
就在这进退两难的尴尬里,周野从屋里出来。
他换了件半新的蓝色中山装,虽然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但精神头瞅着比刚才强点。
他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上,用麻绳结结实实地捆着那只装着“金苹果”的竹筐。
“各位,慢坐啊,我这得赶时间。”
他跨上车,轻飘飘地跟院里的人打声招呼,也不等他们回话,车链子“哗啦”一响,人就慢悠悠地骑出大门,奔着县城的方向去了。
他一走,这帮“考察团”也再没脸待下去。
一个个跟斗败的乌眼鸡似的,在周山“热情”的注视下,把那碗比黄连还苦的棒-子面粥灌进肚子,然后一言不发,灰溜溜地离开周家大院。
……
北风刮在脸上,生疼。
周野骑着车,不紧不慢。
一离开村里人的视线,他那原本佝偻的腰板儿,瞬间就挺得笔直。
那张病恹恹的脸上,哪还有半分虚弱?
他甚至还中气十足地哼起一段不知名的小曲儿。
刚才那番表演,可把他给累得够呛。
演戏,尤其是在一群你打心眼儿里瞧不上的“观众”面前演戏,比他上辈子写一晚上代码还耗费心神。
他根本就不是去什么县城,更不是去给哪个领导送礼。
那都是说给院里那帮“禽兽”听的。
李卫东的出现,是他算计好的第一步,目的是立威,是给他的“产品”镀金。
而现在,他要办第二件事。
在他前世程序员的思维里,秦淮茹就是一段历史遗留的bUG代码。
删不掉,还总在关键时刻弹出报错,干扰系统运行。
对付这种顽固bUG,最好的办法不是绕开它,而 是写一个最终补丁。
一次性封装,彻底隔离,永久归档。
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他骑到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停下车。
他在等。
等那个bUG,主动跳到他面前来。
果不其然,没抽半根烟的工夫,一个瘦弱的身影,就出现在路的尽头。
是秦淮茹。
她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蓝印花布褂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她心里正天人交战。
从周家出来后,她故意落在最后头,就是为制造这次“偶遇”。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是她此行唯一的赌注。
她赌的,是周野心底还残存的少年情分,赌他还是那个会跟在她屁股后头,怯生生喊她“淮茹姐”的瘦弱少年。
当她看见树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
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随即,她深吸一口气,换上那副她对着水缸练过无数遍的、楚楚可怜的表情。
她走到周野面前,停下。
“周野……”
她声音又细又颤。
见周野没什么反应,她赶紧改口,咬着下唇,那副模样足以让任何男人心软。
“不……是六爷。”
“我……我刚听他们说,你这果子……金贵,吃了能润肺止咳。”
她不敢看周野的眼睛,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打好几个补丁的布鞋。
“我们家……我们家棒梗他……最近老是咳嗽,咳得厉害,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人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我……我没旁的念想,我就是想……想给他……”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肩膀微微抽动着,眼圈儿“唰”地一下就红了。
这出苦情戏,她演练千百遍,自信能让任何铁石心肠都化成绕指柔。
周野的反应,却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他听完了。
脸上没有她期盼的怜惜。
也没有她畏惧的嘲讽。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转身走到自行车旁,解开后座的麻绳,从筐里拿出两个苹果。
一个,递到秦淮茹面前。
“这个,给你。”
他声音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一码归一码。当年,秦家祠堂,半个窝头。这个人情,我还你。”
秦淮茹的眼睛里迸发出狂喜的光彩。
他记得!
他还记得!
她颤抖着伸手,正要去接。
周野却又拿出另一个苹果。
“这个,给棒梗。孩子没错,不该跟着大人遭罪。”
他把两个苹果,不由分说地塞进秦淮茹怀里。
秦淮茹抱着那两个沉甸甸、散发着醉人甜香的苹果,心里的石头彻底落地,幸福和委屈交织在一起,眼泪真的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她就知道!
他心里果然还是有她的!
什么“六爷”,什么“特供”,在他心底,她秦淮茹还是不一样的!
就在她被自己的感动冲昏头脑,准备再说点什么拉近关系的时候。
周野接下来的动作,让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从中山装的内兜里掏出一沓钱。
十张崭新的一块钱,整齐地码在一起。
他把那十块钱,径直塞到秦淮茹的手里,塞在她捧着苹果的手指缝里,动作干脆。
秦淮茹懵了,眼泪都挂在睫毛上忘掉。
“周野,你……你这是做嘛?”
周野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两人的距离,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秦淮茹从未见过。
客气,疏离,像账房先生在盘点一笔即将清账的烂账。
“这是广告费。”
“广告费?”
秦淮茹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这俩字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对。”
周野点点头,那语气,像极一个公司的部门经理,在给手下的员工做项目复盘。
“上次,你在四合院,把我周家发财的消息散布出去,虽然里头添油加醋,净是些没影儿的事,但从结果来看,效果很好。”
他看着秦淮茹那张由红转白的小脸,嘴角的弧度更大些。
“你成功地引起‘考察团’那帮人的贪念,把他们引到我家门口,为我今天这场戏,提供了最关键的‘观众’和‘反派’。”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完美衬托出李站长和我这‘特供’苹果的价值。”
“从商业角度讲,你这次的‘口碑营销’,或者说‘病毒式传播’,干得相当漂亮。”
“所以,这十块钱,是你应得的报酬,算是……项目奖金吧。”
“拿着。”
他用两根手指轻点秦淮茹攥着钱的手,那动作,不带半分温度。
“咱们,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