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着急愈理不清头绪,子龙不明白,怎么会突然之间,好像就是自己上了一趟街,再回来,什么都变了,爹被下了大狱,娘也被外祖父接走了,云姨自杀死了——家破人亡、物是人非,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没有道理了。子龙发誓,一定要搞清楚始末缘由,不能让爹白白蒙冤,更不能让云姨枉死。
可天地茫茫,自己又该怎么做呢?即使查清楚了事情缘由,家还能恢复成原来那样吗?子龙突然感到了一种秋凉的酸楚,一种无力感袭上了心头。
众人要离开湖州,丁老爷也听说了,丁小姐一案,如果说改变了什么,那最大的变化就是让丁老爷对詹子龙彻底放下了成见。
其实即使当初两家定下了秦晋之好,看似丁老爷高攀了刺史府,但在丁老爷的心里,一百个瞧不上詹子龙。詹公子除了长得还算说得过去,几乎一无所长,反观自己的女儿如花似玉,从小就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要说嫁给一个王爷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随着案件的侦破,一点点的细节被揭示出来,丁小姐的叛逆和不堪也逐渐暴露在众人面前,丁老爷除了痛心,还是痛心。反观詹子龙,他作为破案新手,却丝毫不输詹世雄这个侦案老手,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出相当有建设性的意见,天赋和智慧展露无疑。
唉,丁老爷想,以前小瞧了这个女婿了。丁小姐的葬礼举行得很低调,丁老爷没好意思再请詹子龙出席,就那么草草地办好了一切丧葬事宜。
这天,丁老爷专门把子龙和詹世雄请到了府上设宴款待,名曰饯行。
席间,丁老爷叫人拿来了那两张退婚书,其中已经补签了丁氏族中长者的名字,丁老爷道:“詹校尉可为子龙签名,那么这退婚书就生效了。”
世雄走到案前,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丁老爷将其中一张纸举起来,举到子龙面前,叫他收下。
子龙不知他何意,无奈,只好准备跪下,再接过这张过分郑重其事的退婚书。
丁老爷一把扶住詹子龙,道:“子龙世侄,之前都是我的不对,我教女无方,才酿成今日的大祸,唉这些不提也罢。子龙,如今你家也逢大难,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子龙深作一揖,道:“丁世伯您太客气了,您前面给的钱,我还留着没花呢,现在婚都退了,我怎么还敢再给您添麻烦呢?”
“哎~子龙,我,唉,经过这次的事情我终于看清楚了,你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好孩子,你看,我家长女虽然故去了,可我还有一个幺女,虽然年纪尚小才八岁,但若此时定下婚约,待过几年,也可……”
詹子龙傻了,回头看詹世雄,努着嘴用眼神求助。
世雄本来笑着想看戏,看到子龙焦急的眼神,才忍住笑走上前,拦住丁老爷的话道:“丁老爷,你不知道子龙他爹的案件有多复杂。这也就是两家正式退婚了,否则上面判个株连之罪,丁家也跑不了。现在他爹的案子虽然判了,但还有些细节不明,背后栽赃主谋之人尚未明朗,可说此案还是危机重重。子龙是个多善心的孩子你是知道的,他怎么忍心看您再受牵连呢?”
丁老爷恍然大悟,掩面长叹,“唉,是我想浅了,只是,此生怕与詹家无缘了。”
“哎~丁老爷,何必这么悲观呢?人生何处不相逢,开心一点。”
丁老爷回了回心神,才将托人写的一封嘉奖信拿给世雄看,“这是我准备给商洛军营发的嘉奖信,詹校尉可以看看,是否有疏漏的地方?可指点一、二。”
世雄匆匆一看,赞道:“丁老爷太客气了,写得我天上有地上无的大英雄一样,我看得脸都红了。这封信措辞严谨,逻辑合理,词藻华丽,写得非常好!”
“好,那我就让人即刻将此信邮递出去。”
丁家的宴席菜好,酒也好,正吃喝间,丁公子也回来了,自然也加入其中。丁公子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尤公子陪着王小姐也去金陵。”
“也去退婚吗?”
“这……不知道啊。”
丁家的饯行宴宾主皆欢,丁老爷、世雄和子龙都喝高了,走时依依惜别的丁老爷又分别赠送了五十个铜板和一匹上好的湖绸给两人。
知道几人要动身去金陵,福生的爹娘准备了十日有余的干粮,眼泪汪汪地不舍子龙等人离开。
福生要照顾翠姐儿,和她肚子里没出生的孩子,就不许他跟着出门了。
子龙道:“你在家的时候,没事尽量不要出门,照顾好你媳妇儿。留给你的钱先放在你爹娘那里了,需要用钱的时候就找他们要吧。等孩子大了,你再想办法找个营生做,或者帮你爹娘卖馄饨也行。凡事要多听你爹娘的意见,毕竟他们才是这世上永远不会害你的人,你可记下了?”
福生哭着说道:“公子,我都记下了。可是,你怎么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你这么跟我说话,我很不适应。”
子龙道:“你个刁奴,好话如今都听不得了,是不是得本公子踢你两脚解解乏?”
福生咧开嘴更大声地哭起来,“公子!我舍不得你,你让我跟着你去吧~”
“哭丧啊你!老子出门去办事,办正事,出远门之前你个刁奴稀里哗啦哭成这样,很不吉利的,说句吉祥话来听听。”
“公子,那我祝你一路顺风,平安顺遂——早些来接我。”
“接你做什么?你家,你媳妇儿,你爹娘都在湖州,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等有空我会回来看你的。”
“公子,那你一定要回来呀。”
福生一家送子龙等人一直送到霸王门渡口,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子龙站在船头向他们挥手告别,“詹叔、老圈儿说实在的,我不怎么放心福生。怎么看他都还是个孩子,相当幼稚,他媳妇儿可太成熟了,我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不怎么般配呢?”
“我大唐的婚姻很多都是这样的,男人结婚就是找了个‘新娘’,新的娘,比他成熟,比他聪明,把老公当儿子一样玩弄于鼓掌之上,所以你看开一点,不用担心。”
“怎么听你这么说我更担心了呢,要不船靠岸把福生接上一起走吧……”
“你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人家是两口子,还有亲生的爹娘在世,用得着你担心吗?”
渡口的芦苇在晨风中低垂,像福生婆娑的泪眼。子龙攥紧船绳时,分明看见福生把脸埋进翠姐儿绣着并蒂莲的衣襟里,肩膀抖得比被雨打湿的雀儿还厉害。
当渡船推开碎银似的水波,子龙忽然发现福生竟踮着脚追了十多步,布鞋在泥滩上踩出两串歪斜的脚印,活像他临别时在沙地上写的那个没写完的福字。
江水东流,子龙心中那缕秋凉般的愁绪,随着桨声,荡开一圈圈涟漪。前路漫漫,福生的选择是对是错,如同这烟波浩渺的江面,一时难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