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琉王妃闻听王爷已回府的消息,面上并未见喜,反而掠过一缕忧色。她静默片刻,眸中光影流转,似有千般计较沉淀于心。子龙不便发问,只好默默地陪着。
半晌,王妃轻启朱唇,语声低婉:“如果这话问的是别人,定然会觉得我唐突,但与詹公子你,却不会这样觉得”,她眼波微转,“你方才说,我日后必将成为陛下的女人,更会登上至尊之位。”
子龙恭敬地回道:“确是如此,此乃天意所归,你我都明白。”
“好。既然如此,”她声音渐沉,隐带威仪,“我这未来国君之言,詹公子可愿听从?”
子龙肃然下拜:“我愿誓死追随您,刀山火海,也不改今天之诺言。”
“即便事关龙族利益,亦不改初心?”
“龙族?”子龙微怔,“与我何干?当朝本是凤族天下,纵是女娲娘娘亲临,也难改天命,不是么?”
这个时候,子龙并不知晓自己龙族的身份,而媚娘却以为子龙知而让大义,所以来自两个激烈相争家族的人反而很快达成了共识。
接下来子龙的一句话就更让媚娘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愿成为武党,助您早日坐上龙椅。”
“好!我就信你。”媚娘眼底最后一丝疑虑尽散,低声道:
“子龙,我与钟琉王爷注定分道扬镳,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子龙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然!我愿听从王妃的调遣、安排,万死不辞!”
“好!今天你暂且回去,等我有了计划,自然会派人通知你。这个玉匙禁步你留着,我另有一半,你可认作信物。另外,你的那个商洛富商的叔叔,他的身份可靠吗?王爷已经派人去商洛调查他的身份背景,你们可要当心了。”
“王妃放心,詹世叔做事稳妥,定不会出错的。”
“好,如果有麻烦,尽可以来找我,我会保护你的。”
商定完毕,王妃自去与王爷见面,派人带子龙从后门出了王府,子龙欢喜不已,为自己终于抱上了最最大的大腿而庆幸。
当时的他肯定不会了解“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还有一句话说得也很贴切,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出得王府,子龙便唤烟霞,求她去王府的屋顶上做间谍,听墙角,哪知烟霞道:“你当我刚才一直在王府的屋顶之上吗?”
子龙反问她:“难道不是吗?你不是总喜欢在屋顶上待着?”
烟霞轻叹一声,神色凝重:“钟琉王府岂是寻常之地?不仅守卫森严,王妃更是心思缜密之人。王府四周布有玄妙结界,灵气流转如无形壁垒,连我都难以悄无声息地靠近。方才我始终守在外围,未曾踏入王府半步。”
子龙惊讶不已之余也十分佩服,“王妃的谋虑,果然深不可测!”
说完又不甘心,“烟霞姐姐,你就不能想想办法?王妃与王爷的现在的对话很重要,我很想知道王妃为何面有忧色,到底是什么事可以令她这样智慧的人担心呢?”
烟霞叹气,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且试一试用‘灵犀通幽’之术。此法虽险,或可一试。”
她寻了一处僻静角落,指尖结印,自袖中取出一枚古铜镜。只见她将铜镜悬于掌心,另一手掐诀念咒,镜面渐渐泛起涟漪般的幽光。烟霞闭目凝神,将一缕神识附于镜光之上,那光芒如游丝般向王府方向悄然延伸。
“结界果然厉害,”她额间沁出细汗,“我的神识只能如蜻蜓点水般掠过结界表面,借其波动感知院内声响。若深入半分,必会惊动布阵之人。”
突然,烟霞脸色一变,急忙收回铜镜:“快走!结界已有感应!”
走了两条街,烟霞才压低了声音对子龙说道:“王爷和王妃在争执,王爷的手下又杀人了……好像这次杀了一个孩子……可惜结界阻隔,声音断续难辨。若再停留片刻,布阵者必会循迹追来。”
子龙听到杀人二字,心中已经起疑,“那些杀人事件果然跟钟琉王府有关系……”
不知不觉走回到如意客栈,刚一进门,就听小二一连声地道喜,说豹头如意果然找到了!
子龙更加确信自己的詹世叔办事果然靠谱、牢靠,殊不知,他今天选择相信的两个人,都会给他一个“不要轻信别人”的重大教训。
子龙走进房间,发现詹世雄居然不在房中,小二道:“詹先生出去了,估计是为了感谢陈捕头找到了豹头如意,出去吃饭了。”
子龙点头,也觉得小二的推测合理,于是就选择和老圈儿在房中歇息,静候世雄回来,细说前情。
岂知就在子龙去王府拜访期间,金陵城中又发生了杀人案件,世雄其实是跟着志伟去了案发现场了。
上节说到世雄和志伟利用“失窃报官”的计划,终于成功接头之后,时间紧急,世雄很快说了今天在王府门口见到了冯三江的事情,志伟一听就急了,“坏了,冯三郎怕是要出事。”
两人正在商量对策,如何把冯三郎调离飞刀门,门外有人来报:“陈捕头,出事了!”
志伟啐了一口,骂道:“老子好得很,哪里出事了?说话清楚些,别找我的晦气!”
“陈捕头,真的出事了!城中王家又死人了!”
闻听王家二字,志伟腾地站了起来,“坏了!”
原来前一天王家已经来官衙报案,说王青萍的幼弟,王家最小的儿子失踪了。
现在报说王家又死人了,恐怕就是这个只有九岁的失踪幼童出事了,志伟来不及向世雄解释,拉着他就要出门。
世雄道:“我们因何一起出门?”
志伟道:“我帮你找到了豹头如意,你不得谢我么?”
世雄连连点头,“要谢!要谢!”
于是两人一起来到了王家,王大公子正在唉声叹气,一屋子的姨娘都在伤心落泪,王小弟的母亲早已哭晕过去,一家子的愁云惨雾。气氛比王老爷去世时还要沉重。
只因这小公子是王家最小的孩子,乃王老爷的爱妾所生,只有九岁,尤其讨人喜欢,前一天突然间失踪,已经令人揪心不已,全家心急如焚地等消息,谁知今天却等来了他被杀的噩耗——任谁都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
更令人发指的是,孩子竟身首异处。捕快找到的只是小公子的尸体,头颅至今下落不明。王家只能凭着衣物、随身佩戴的饰物,以及身上的特征,勉强确认了死者身份。
入夜之后,世雄方“醉醺醺”地返回如意客栈,一推门进来,子龙就立刻迎了过来。
“詹叔,你喝醉了?老圈儿,下去厨房叫一碗醒酒汤来,给詹叔暖暖胃。”
老圈儿会意,就下楼去吩咐小二送一碗醒酒汤来,然后自己就在门外守着,防着别人偷听。
于是子龙将白天在钟琉王府的事情讲了一遍,只隐去了凤族一节,“既然决定成为武党,就得真的有能力为她办事才行。我虽然决心很大,但能力尚且欠缺,詹叔,现在的情况,真的只能全靠你了。”
世雄对于子龙过于殷勤地巴结钟琉王妃的事情,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但今天居然听到“武党”一词,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连带着神色都凝重了起来,“这个钟琉王妃真的这么厉害么?我看她只是美貌而已。”
子龙惊讶道,“那詹叔你可大错了,王妃不仅美貌,而且智慧过人,聪明绝顶,你若不及时纠正你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往后怕是要在女人手上吃亏的。”
世雄摆摆手,道:“王妃之事容后再议,王家出事了。”随后,世雄他将下午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告诉了子龙。
听到王小公子被杀时,子龙惊得站了起来,将烟霞偷听到的信息转述给了世雄听。
世雄道:“这么说,咱们的猜测是对的,飞刀门背后的势力就是钟琉王府。而小冯的信息也是准确的,所谓的黑山虎,就是飞刀门。”
子龙点头表示同意,世雄道:“你说钟琉王妃智慧超群,若她如此辣手无情,杀人如麻,你还要追随她么?”说了又叹气,“这样冷血的人物,倒是适合搞政治,理所当然地坐上龙椅宝座。”
子龙道:“武媚娘日后是否冷血无情我不知道,起码现在这些杀人事件应该非她所为。今天她与王爷的争执就是很好的证明。她不想杀人,但王爷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非要杀人,这就是目前他们之间的矛盾点之一。王妃今天还说出了她与王爷一定会分道扬镳的话。”
世雄道:“若真如此,那么我们就成为武党何妨。”
就在两人积极讨论如何借助钟琉王妃的力量,揭发金陵连环杀人事件,直指真凶的时候,陈志伟又连夜前来拜访,并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入夜之后,金陵的街上实行宵禁,一般人是不能随便上街走动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连打更人都偷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敲梆。可陈捕头满身酒气地来了,手里还攥着一个酒葫芦。
“师弟,你看这个葫芦好不好?这个葫芦好呢,你看这个葫芦底部刻着我的名字咧。你看它不起眼,你晃一晃,这里面明明有酒,你倒不出来,为什么呢?因为这里做了一个小机关,哈哈哈~你看,手多巧!是不是?这个葫芦是冯三郎孝敬我的。去年中秋节,他刚进衙门,手头紧,送不出像样的礼物,就送了这个酒葫芦给我,我当时还嫌弃他寒酸,随手就放在了一边。哪知今年出任务前,他看见这葫芦落了灰尘,才跟我讲了这葫芦的小机关,我才知道,这人一直非常用心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地了解过他……”
世雄和子龙两人默默地听着志伟的酒话,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想。
果然,志伟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挑他去做卧底吗?因为他缺钱,他主动来找我,如果没死,顺利完成任务有一贯钱。万一死了,也有半吊钱。”志伟深深地喘气,好像胸口郁结难平。
“他的儿子才几个月大,他媳妇儿过门也才一年多,冯三郎的父母老迈,他母亲五十岁才怀了他,现在他殉职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我怎么对他家里说呢……”
旁边的两人心里皆是一沉,世雄抚着志伟的背,勉强挣出一句话安慰他道:“事已至此,也非你所愿……”
志伟道:“百姓看我们捕快是官人,借着衙门的势力尚有三分官威,可师弟你是知道的,我们哪有什么地位可言。在官老爷的眼里,我们死了,跟死一个臭虫没分别。今天我去跟知州老爷报冯三郎殉职的消息,他就说,’按例领五百钱,抚恤其家’,然后就立刻关心起案子的事情,再没有多说半个字。我替三郎不值啊~三郎一条命啊……就值半吊钱!”
他越说越激动,泪水混着酒气滚落下来:“我们这些捕快,说是衙役,实则贱如草芥。子孙三代不得科举,见了县丞都要跪着回话,平日里不是挨骂就是顶罪……三郎他老实本分,只想挣份俸禄养家,何曾想过会这样横死……如今连个体面的身后名分都捞不着!”
说着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子龙站在一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虽知捕快地位不高,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份职业的轻贱。冯三郎的脸在他眼前模糊又清晰——那个总是一本正经说话的年轻人,当日在紫金山上,当他得知世雄和子龙是自己人时,他的激动溢于言表,眼中迸发出的是几乎是完全不加掩饰的激动与欣喜。他那一瞬间的放松显示了他时刻保持机警的状态。
在豺狼虎豹内部做卧底岂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是不是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半的眼睛呢?只怕到了夜里都得留一只耳朵,听着门外的风吹草动,连梦都不敢做踏实吧?
那样一个时刻在刀尖上行走的人,耗尽心血乃至性命所做的一切,只有轻飘飘地只值五百文铜钱,和一句不耐烦的“按例办理”。
他的性命、他的牺牲,在上位者眼中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这一刻,子龙不仅为一条生命的逝去而震惊,更因这赤裸裸的、对底层尊严的践踏而感到一阵心悸。
作为一位豪门公子,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性命可以如此轻贱,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冰凉,源于这世道、统治者们对底层性命与尊严赤裸裸的无视和轻蔑。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拳,指甲狠狠抵进掌肉里,掐出几道深痕,那细微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真实、且属于他自己的愤怒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