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完全笼罩了牧场。
寒风自远山席卷而来,掠过无垠的枯草原野,掀起一阵阵潮水般的呜咽。干枯的草茎互相摩擦,发出细碎而密集的窸窣声,像是大地在冬夜里低声的叹息。星子稀疏,几点寒光钉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遥远而清冷。
女知青宿舍里,油灯早已熄灭。孙小梅和其他两个姑娘睡在通铺的另一头,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起起伏伏,夹杂着偶尔含糊的梦呓,将这寒夜衬得更加静谧深沉。
苏晚却毫无睡意。
她侧身躺着,目光落在枕边那只陈旧的小木箱上。即使紧闭箱盖,那株野山参清冽独特的香气,仿佛仍能穿透木质纹理,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那不是错觉,是那气息太过鲜明,已先一步刻进了她的记忆深处,此刻正从内里向外弥散,与空气中真实的寒凉草木气息交织,织成一张无形却柔韧的网,将她整颗心都包裹其中,越收越紧。
黑暗中,孙小梅傍晚时分那些带着惊悸的描绘,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淡去,反而愈发清晰鲜活,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印在她的脑海里:破烂成布条的裤腿、翻着棉花的袖口、脸上脖子上纵横交错的血道子、深陷的眼窝里布满的红丝、走路时虚浮打晃的脚步、马场长失手掉落的烟袋……
每一个细节都在黑暗中被放大,勾勒出那个沉默的男人独自穿越险境后,一身狼狈、几近虚脱的模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闷闷地疼,又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酸胀。那感觉如此陌生,如此汹涌,冲垮了她素日赖以保持清醒与距离的理性堤坝。
她再也躺不住了。
轻轻掀开厚重的棉被,冷空气瞬间侵袭单薄的寝衣,激起皮肤一阵战栗。她没有点灯,借着从糊窗纸破洞透进的微弱星光,摸索着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外衣,系好每一颗扣子。然后,她端起桌上那盏煤油灯,这是宿舍里唯一被允许留过夜的火源,为了防备万一,擦燃火柴。
“嗤”的一声轻响,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团黑暗,也将她清瘦平静的脸映照在墙壁上,只是那眼底深处,有波澜在无声翻涌。
她脚步极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推开宿舍门,侧身闪入凛冽的夜色中。木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寒风立刻迎面扑来,穿透并不厚实的衣衫,但她浑然不觉。手中的煤油灯成了这片漆黑原野上唯一移动的光点,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几步见方的冻土和小径旁瑟缩的枯草。光影随着她的步伐摇晃,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又缩短,周而复始。
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那个位于牧场最西侧边缘、原本用来堆放废旧农具和杂物的简陋小土房。马场长体恤陈野时常需要深夜照料病马或应对突发情况,加之他性子孤僻,不喜与人同住,便将那处单独辟给了他。
越是靠近牧场边缘,人声与灯火便越是稀薄,只剩下风声愈发凄厉,如同旷野的呜咽。远远地,她看到了那一点微弱的光,从他窗户里透出来的。纸糊的窗格上映着一个模糊的、静止的剪影,他还没睡。
苏晚在离那扇斑驳木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煤油灯的光晕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别的什么。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那寒意直冲肺腑,让她翻腾的心绪稍许平复了一瞬。然后,她抬起手,用蜷起的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板。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
里面骤然安静了,连那模糊的剪影似乎都凝滞了一瞬。随即,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略显沉重、带着迟疑的脚步声,向门口靠近。
“谁?”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
苏晚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寒风中飘出去,努力维持着平稳:“是我。”
门内又静默了两秒。然后,是门闩被拉开的涩响。木门向内打开一道缝隙,暖黄的光线和屋里更温暖的气息流淌出来,与门外的寒夜形成鲜明对比。
陈野站在了门口。
他显然刚处理完伤口不久,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泛黄、略显单薄的旧棉布衬衣,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小臂上同样涂抹着紫红色药水的划痕。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门框,挡住了屋内大部分光线,让她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逆光的、透着深深疲惫与僵硬的轮廓剪影。
他显然没料到门外会是她。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他深陷的眼眸骤然睁大了一下,那里面来不及收敛的诧异清晰可见,随即,那诧异便被另一种更为浓烈、更为专注的情绪所取代。
苏晚向前迈了一小步,让自己和他都更完全地笼罩在手中煤油灯与门内透出的光线交织的光晕里。
这下,她看得真切了。
紫红色的药水大片涂抹在脸颊、额头、颈侧,掩盖不住底下那些或深或浅的划伤。有些细长如丝,有些则像被蛮力撕扯开的裂口,边缘微微红肿。他的嘴唇干裂起皮,泛着不健康的灰白。眼窝深陷,阴影浓重,而那双总是锐利或沉静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透出一种透支到极限的混沌与强撑。
然而,当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她脸上时,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却像是被瞬间注入了某种生气,骤然亮了起来。那光芒并非耀眼,而是如同灰烬深处顽强复燃的一点火星,灼热,执着,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近乎本能的关切。他的视线迅速而仔细地扫过她的脸庞,仿佛在无声而焦急地确认着什么。她的气色是否还好?那纠缠她的旧疾是否没有因为最近的劳碌而复发?她是否……安好?
这一眼,纯粹,直接,毫无保留。
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最后一记重锤,带着雷霆之势,狠狠砸在了苏晚心中那道由理智、戒备、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过往岁月留下的隐痛共同筑起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墙之上。
“轰——”
无声的巨响在她灵魂深处炸开。
她看着他满身刺目的伤痕,看着他疲惫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却依旧挺拔如松的站姿,看着他望向自己时那几乎要灼伤人的炽烈目光……再想到过去几天,他孤身深入那片连最有经验的老猎户都慎言的老林,在熊瞎子的低吼、迷魂阵般的路径、吞噬生命的沼泽之间跋涉穿梭,只为寻回这一株可能存在的、渺茫的希望。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权衡,所有那些被她奉为圭臬的“保持距离”、“专注前路”、“避免牵绊”,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冰消雪融。那曾以为牢固无比的理性堡垒,在这份沉默如山、滚烫如血的付出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苍白可笑。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她的眼眶和鼻腔,酸涩难当,视线在刹那间模糊成一片朦胧的水光。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心底深处,那积累了多年、厚重坚硬的冰层,在无法承受的炽热下,发出连绵不绝的、清脆而彻底的碎裂声。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石堵住,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舌尖尝到了一丝咸涩。
她想说“谢谢”,可这两个字太轻,承载不起这份以命相搏的重量。
她想说“你怎么这么傻”,可这质问毫无意义,他的“傻”早已写在了行动里。
她想问“还疼不疼”,可那满身刺目的药水与伤痕,早已给出了答案。
千言万语,在胸腔里激烈冲撞,最终却无一能破闸而出。任何语言,在此刻这沉甸甸的、染着血色与风霜的寂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乏力,如此多余。
最终,她只是用微微颤抖的手,将一直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的那盏煤油灯,缓缓地、稳稳地,向前递了过去。
昏黄而温暖的光晕,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着,跳跃着,将他伤痕累累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庞,将他深陷却亮得惊人的眼眸,将他身上每一道象征着勇气与付出的痕迹,都照得更加清晰,更加深刻,纤毫毕现地刻入她的眼底,她的心中。
她没有说话。
他也沉默着。
寒风从两人之间狭窄的缝隙呼啸穿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发出细碎的呜咽。远处传来不知名夜鸟的一声短促啼叫,更添寂寥。
然而,在那盏小小的、颤巍巍的煤油灯所照亮的一方狭窄天地里,时间仿佛凝固了,风声仿佛远去了。一种无声的、却比这冬夜寒风更加汹涌澎湃的情感洪流,在两人咫尺之间的距离间奔腾流淌,冲刷着一切藩篱与隔阂。
他看到了她泛红的眼眶,看到了她强忍泪意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看到了她紧抿的嘴唇和脸上无法完全掩饰的震动与心疼。
她看到了他满身伤痕之下,那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沉默如山的守护,那将所有艰险独自吞下、只将最珍贵的生机捧到她面前的、笨拙而炽烈的真心。
这一刻,任何言语都成了冗余的注脚。所有的试探、猜度、因流言蜚语和艰难处境而生出的重重谨慎与疏离,都在这震撼灵魂的无声对视中,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悄然消融,蒸发殆尽。
苏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那片冻结了太久、荒芜了太久的冰原,正经历着一场源自灵魂深处的、炽热的地壳运动。坚实的冻土在崩裂、松动、瓦解,温暖的潜流从裂缝中奔涌而出,带来翻天覆地的震动与无可逆转的消融。
有一种崭新的、陌生的、让她既悸动又惶恐的生机,正在那融化的冰水之下,破土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