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渐歇,河水在几场降雨后涨到了一个令人警惕的水位。各个合作社都动了起来,组织人力加固堤岸,疏通沟渠。往年这个时候,那几台被改良过的抽水机本该是主力,如今却只能依靠老旧设备和纯粹的人力。
然而,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
在红星合作社,孙社长带着几个机手,对着那台被“合规维修”后重新组装起来的抽水机,进行了一次小心翼翼的试运行。机器轰鸣起来,水流被有力地抽排出去。孙社长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快,但他立刻严厉地叮嘱在场的人:“都记住了,这就是一次正常的设备维护保养!是为了应对秋汛,确保集体财产不受损失!谁问起来都这么说!”
众人心领神会地点头。这种“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做法,是在巨大现实压力下逼出的生存智慧。林枫过去传授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敢于面对问题、寻找解决方案的思维模式。这种模式,在规则的夹缝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柳林互助组那边也传来了类似的消息。那台抽水机再次派上了用场,组长甚至让人做了详细的“维修记录”,将更换的每一个标准零件都记录在案,以备查验。
这些消息通过王铁柱的秘密渠道,断断续续地传到林枫耳中。他心中既感到一丝欣慰,又充满了更深的忧虑。欣慰的是,技术的根须并未被彻底斩断,仍在基层的土壤中汲取着养分;忧虑的是,这种走钢丝的行为,一旦被察觉,引发的反噬可能会更加猛烈。
他必须抓住雷明山信中透露的那一丝转机。
与苏念卿反复商议后,林枫决定推荐孙社长作为代表,参加地区农校的“适应性研讨会”。孙社长立场坚定,熟悉基层情况,言语朴实却有力量,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接下来的几天,林枫利用极其隐蔽的方式,与孙社长见了一面。他没有直接提及研讨会,而是以讨论秋汛防护和合作社长远发展为名,与孙社长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
“老孙,上面的政策风向,有时候会变。”林枫迂回地开口,“但咱们地里的庄稼,社员们碗里的饭,是实实在在的。有些东西,看着被压下去了,但只要对生产有利,对群众有利,它的魂儿就散不了。”
孙社长是明白人,立刻听出了林枫的弦外之音。他黝黑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林工,你的意思我懂。可这分寸……不好拿捏啊。说轻了,不痛不痒;说重了,怕是要惹祸上身。”
“所以需要技巧。”林枫压低声音,“不说‘改造’,说‘维护保养的经验’;不说‘非标’,说‘针对本地条件的适应性调整’;不说个人功劳,说‘集体智慧的体现’。重点是摆事实,讲效果——用了什么方法,解决了什么问题,带来了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用他们听得懂、能接受的方式,把咱们的理儿讲出来。”
他将自己思考许久的策略,一点点剖析给孙社长听。如何将红星合作社那些成功的实践,包装成符合“规范化”要求的“基层经验”;如何将技术效益,转化为清晰的经济账和生产力提升的数据。
孙社长认真听着,眼神逐渐亮了起来。他原本以为林枫会让他去硬碰硬地争辩,没想到却是如此务实而精巧的策略。“我明白了,林工!”他用力点头,“就是要把咱们的好东西,穿上他们认可的‘外衣’送上去!”
就在林枫紧锣密鼓地为孙社长做准备的同时,监视的目光也并未放松。钱干事出现在夜校和合作社周围的频率更高了,他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触那些曾经参加过提高班的学员,试图从侧面寻找林枫“暗中活动”的证据。
秋日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云层流动,光影变幻。林枫站在夜校的院子里,看着远处田间忙碌的人影和缓缓流动的河水,心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苏念卿走到他身边,将一件外衣递给他:“风大了,小心着凉。”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轻声道,“你觉得……孙社长能成功吗?”
林枫接过衣服,没有立刻穿上,目光依旧深邃:“成败难料。但这至少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上面听到另一种声音的缝隙。就算这次不成,也能让更多人看到,基层并非只有僵化执行,也有基于实际的智慧和创造力。”
他转过头,看着苏念卿被秋风吹拂的发丝,语气坚定:“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缝隙撬得更大一点,让光能透进来更多一点。”
暗流依旧在河床下汹涌奔腾,试图吞噬一切异样的声音。但微光也已出现,虽然微弱,却执着地寻找着每一道裂缝。林枫知道,他正站在一个关键的节点上,一边是依旧强大的压制力量,一边是悄然萌生的变革契机。他必须运用全部的经验和智慧,小心翼翼地平衡,推动着那看似不可能的天平,向着希望的方向,哪怕只倾斜一丝一毫。这场无声的战争,已经进入了最考验耐心和策略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