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区农校的研讨会结束了。孙社长带着一身风尘和满腔复杂的情绪回到了城关镇。他没有立刻来找林枫,而是先回了红星合作社,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许久。
消息像渗入沙地的水,缓慢而持续地传递开来。研讨会上,孙社长按照林枫的叮嘱,没有硬碰硬,而是以一个“遇到实际困难的基层干部”身份,恳切地陈述了在生产中因设备不足、不适配带来的种种困境,以及群众为了克服困难而进行的一些“土法探索”和其带来的实际效益。他重点强调了“标准化”设备在复杂基层现实面前的局限性,以及“群众智慧”作为必要补充的重要性。
他的发言,朴实无华,却因为源自真实而充满力量。据说,会上一些来自其他地区的基层代表也产生了共鸣,讨论一度十分热烈。主持会议的地区农校领导,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但也没有压制,反而鼓励“多反映实际情况”。
这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微妙的信号。
然而,就在孙社长感到一丝鼓舞时,来自县里的“回应”也迅速而强硬地到来了。
就在孙社长返回的第二天,县农业科和文教局联合下发了一份《关于进一步规范基层农技推广和成人教育秩序的通知》。通知措辞严厉,重申必须“坚决杜绝一切非计划、非标准的技术推广活动”,要求各公社“彻底清理”此类现象,并特别强调要“加强对重点人员和场所的管理引导”,确保“办学方向和技术推广工作始终沿着正确轨道运行”。
这份通知,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火苗的人们心头。它明确无误地表明,县里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因为孙社长在会上的发言而变得更加警惕和强硬。
更直接的压力,落在了林枫身上。
夜校接到了正式通知,要求对其教学内容和活动进行“全面整改”,并由文教局派员“驻点指导”。所谓的“驻点指导”,实则是更严密的监视和控制。钱干事几乎成了夜校的“影子”,林枫的每一堂课,他都坐在后排,像鹰隼一样盯着,记录着。
同时,林枫之前赖以进行一些简单实验和材料收集的渠道被彻底切断。物资站明确拒绝向他提供任何计划外的边角料,甚至连他去废品站寻找可用零件的行为,也受到了“关注”和“劝诫”。
林枫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束缚住,几乎动弹不得。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每天只是按部就班地去夜校上课,讲授那些被严格审查过的、毫无“风险”的识字和文化课,然后便回到小院,深居简出。
小院里的气氛也压抑得令人窒息。那盏电灯似乎都变得黯淡了许多。苏念卿看着林枫日渐消瘦的身影和眼中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压抑,心如刀绞。她能做的,只是更加细心地照料他的生活,在他深夜无法入眠时,默默地陪在他身边,递上一杯温水。
“他们这是想把我困死,憋死。”一天深夜,林枫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声音沙哑地对苏念卿说。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苏念卿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困不住的。机器可以拆掉,渠道可以切断,但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轻轻点了点林枫的太阳穴,“他们拿不走。”
林枫转过身,看着她。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和动摇,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他心中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感,竟奇迹般地消退了一些。
“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力量,“明的不行,就来暗的;集中的不行,就化整为零。他们能看住我这个人,看不住我播下去的东西。”
他的眼神重新锐利起来,如同在黑暗中磨砺的刀锋。他不能就此消沉,必须寻找新的出路。既然公开的、集中的活动被禁止,那就将知识和理念,化作更微小的颗粒,通过更隐秘、更个人化的方式,渗透出去。
他想起那些在基础班里,对知识流露出渴望眼神的年轻社员;想起王铁柱手下那几个肯钻研的学徒;想起青石峪周支书那幅充满期盼的炭画。这些人,这些点,就是星火。
他不再试图去“推广”什么,而是转向更基础的“启蒙”和“连接”。在钱干事虎视眈眈的监视下,他依旧讲着识字课,但在讲解某个字词时,会不经意地引申出一个科学小常识;在组织讨论时,会引导学员们思考生活中常见的现象背后的道理。这些内容零散、隐蔽,如同盐溶于水,无迹可寻,却可能在某些年轻的心灵中,埋下好奇和求知的种子。
同时,他通过苏念卿极其小心的外出采买或与人交谈的机会,将一些用最简练语言写就的基础原理、安全规范、故障排查思路,伪装成家信或便条,传递给王铁柱。再由王铁柱,利用工作之便,以“老师傅经验谈”的方式,口口相传给他认为可靠的人。
这是一种极其缓慢且效率低下的传播,如同地下水的渗透。但它安全,难以被察觉,更难以被彻底阻断。
秋意渐深,寒风乍起。表面的压制似乎取得了“胜利”,夜校变得“规范”而“安静”,林枫也变得“安分守己”。但在那看似冻结的冰层之下,信念的暗流仍在奔涌,知识的星火仍在以更隐蔽的方式传递。林枫和苏念卿,如同冬眠的种子,在严寒中紧紧依偎,保存着生命的热量,等待着冰雪消融的那一天。他们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远未到终点,只要星火不灭,就有燎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