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崎岖的盘山公路上颠簸了将近四个小时,才抵达青峰县城。这座依山而建的小城,笼罩在初冬淡淡的雾霭中,显得有几分清冷。与地区所在城市的喧嚣不同,这里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更加缓慢。
李研究员带着林枫和赵卫国直接来到了县水利局。局长马德昌是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人,早早就在门口迎接,笑容热情得有些过分。
“李研究员,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马局长紧紧握着李研究员的手,又看向林枫和赵卫国,“这两位就是评估组的专家吧?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他的目光在林枫脸上停留了一瞬,笑容未变,但林枫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审视。显然,马局长已经知道他是谁,以及他可能带来的“麻烦”。
会议室的接待规格很高,茶水、水果一应俱全。马局长亲自汇报工作,材料准备得极其充分,数据详实,图文并茂,将青峰县近几年水利建设的“巨大成就”和“宝贵经验”阐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U型混凝土渠槽的推广,被描述为解决山区灌溉难题的“金钥匙”,覆盖率、群众满意度等数据都十分亮眼。
林枫安静地听着,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数据和马局长话语中的一些细节。他发现,马局长的汇报几乎完全复刻了地区下发的总结报告模板,对于实际应用中可能存在的问题,诸如不同地块的适应性差异、施工质量把控、长期维护成本等,要么轻描淡写,要么干脆避而不谈。
李研究员听得也很认真,偶尔插话问一两个技术细节,马局长都能对答如流,显然做足了功课。
汇报结束后,马局长热情地邀请大家去参观几个“样板工程”。一行人驱车来到城郊一片相对平坦的梯田区。时值冬闲,田里没有庄稼,一条条崭新的U型渠槽沿着田埂蜿蜒伸展,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泛着水泥的灰白色光泽,看起来确实整齐划一,颇具规模。
马局长指着渠道,意气风发地介绍着设计参数、施工难度以及建成后如何显着提升了灌溉效率。随行的县里技术人员在一旁补充,言语间充满了对这项工程的骄傲。
林枫默默地走在渠道边,他没有只看表面的光鲜,而是蹲下身,仔细查看渠槽的接缝处、内部的平滑度,甚至用手摸了摸槽壁。他发现有些接缝处理得比较粗糙,存在细微的渗水痕迹;部分渠槽内壁不够光滑,容易附着淤泥;更重要的是,这种标准化设计的渠槽,在应对一些特殊地形起伏时,显得有些僵硬,需要额外的土方工程来配合。
“马局长,这种渠槽在坡度较大的山地,施工起来是不是更困难?维护清理的频率怎么样?”林枫站起身,用请教的口吻问道。
马局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困难肯定是有的,但我们克服了!至于维护,定期组织村民清理就行,没问题!”他回答得很快,但避开了具体的频率和成本问题。
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技术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马局长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林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再追问。他知道,在对方主导的“样板区”,很难看到真实的全貌。
下午,李研究员和马局长还有工作要谈,安排赵卫国和林枫在县水利局查阅一些原始档案和施工记录。档案室里,材料堆积如山,管理有些混乱。负责档案的老管理员似乎并不太配合,问什么都回答得模棱两可。
林枫没有气馁,他耐着性子,一份份地翻找与U型渠槽项目相关的设计图纸、施工日志、验收报告和后期维护记录。赵卫国则主要负责核对数据报表。
在翻阅一沓泛黄的施工日志时,林枫发现了几处有趣的记录。有施工员提到,在某个坡段,按照标准图纸施工导致渠槽悬空,不得不临时增加垫层;还有记录显示,某些批次的混凝土标号似乎与设计要求有细微出入。这些细节,在光鲜的总结报告里是绝对看不到的。
他将这些发现悄悄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些碎片,或许能拼凑出问题的另一面。
晚上,调研组被安排在县招待所。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林枫和赵卫国住一个房间。
“怎么样,林工,第一天感觉如何?”赵卫国一边泡脚一边问。
“马局长准备得很充分。”林枫谨慎地回答,“样板工程看起来也不错。”
赵卫国嘿嘿笑了两声:“那是自然,门面功夫肯定要做足。不过,你也看出来了吧?那位马局长,可不是省油的灯。他是王高工的得意门生,当年青峰这个项目,就是王高工力主上马的,算是他的政绩工程之一。你现在来评估,等于是在挑刺儿。”
林枫沉默地点点头。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技术问题一旦与人的面子、前程捆绑在一起,就变得格外棘手。
“明天安排去看几个更偏远的点,估计能看到点不一样的东西。”赵卫国压低声音说,“李研究员特意要求的。”
林枫心中了然。李研究员显然也并不完全相信表面的汇报,这次调研,是带着穿透迷雾的目的来的。
洗漱过后,林枫靠在床头,就着昏暗的灯光,再次拿出苏念卿的信。信中那架小小的风车模型和妇女们尝试土法防虫的细节,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基层的智慧是具体而微的,它们不宏大,却充满生命力,与眼前这略显浮夸和僵化的“样板工程”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他提笔给苏念卿写信,没有提及调研的具体困难和人际复杂,只是描述了青峰县的山地风貌和那种U型渠槽的样子,分享了自己对标准化设计与复杂地形适配性的思考。
“……有时候,最标准的东西,未必最适合每一片独特的土地。就像你信里提到的小陈的风车和妇女们的防虫法,它们或许不够‘标准’,但一定是最贴合他们实际需要的。”
笔尖在信纸上滑动,仿佛将他的思绪与远方的牵挂紧密相连。青峰初探,帷幕刚刚拉开,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他知道,接下来要看到的,恐怕就不再是精心修饰的“样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