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行程果然如赵卫国所料,不再局限于光鲜的“样板区”。吉普车离开县城,驶入更深的山区。道路愈发崎岖,车窗外的景色也从相对平整的梯田变成了陡峭的坡地和深邃的峡谷。
马局长没有亲自陪同,派了一位姓陈的年轻技术员跟着。小陈技术员看起来有些腼腆,话不多,但指路很准确。
车子在一个偏僻的山坳村落停下。这里地势起伏很大,所谓的“农田”大多是挂在陡坡上的窄窄条带。U型渠槽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条条僵硬的灰色巨蟒,笨拙地缠绕在山坡上。
与昨天看到的整齐划一不同,这里的渠槽状况百出。有的因为地基不稳已经出现裂缝和沉降;有的在陡坡转折处明显悬空,下面用乱石勉强支撑;更多渠槽内部淤积了大量泥沙和枯枝落叶,显然很久没有清理。
李研究员眉头紧锁,沿着一条破损严重的渠槽往前走。林枫跟在他身后,仔细观察着每一处破损和淤塞点,不时用相机拍照,在小本子上快速记录。
他们遇到几个正在附近山坡上砍柴的村民。李研究员主动上前打招呼,递上香烟,用当地方言攀谈起来。
“老乡,这水渠好用不?”李研究员语气随和。
村民们起初有些拘谨,见这位“上面的干部”态度亲切,话匣子慢慢打开了。
“好啥子好哦!”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汉指着一条裂缝的渠槽,“修的时候倒是热闹,说是以后浇水不用挑喽。结果呢?这玩意儿娇气得很,山上掉块石头都能砸裂口子,漏水!修起来还麻烦,要用那个什么……水泥?我们哪会弄那个!”
“就是,弯弯绕绕的,清理起来比老土渠费事多了!”另一个中年妇女抱怨道,“还要按人头出工,不出工就得出钱,负担重哩!”
“说是省水,我看该用多少还是用多少,水从那些缝里都漏跑喽……”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这“先进”渠槽带来的种种不便和额外负担。他们的抱怨具体而真实,与昨天马局长汇报中的“群众满意度高”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陈技术员在一旁听着,脸色有些发白,低着头不敢看李研究员和林枫。
林枫一边记录,一边心中沉重。这才是技术推广在基层最真实的模样。脱离实际的设计、粗放的施工、缺乏可持续性的维护机制,再加上可能存在的形式主义和摊派,最终让一项原本可能有益的技术,变成了群众的负担。
李研究员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村民们说得差不多了,才叹了口气,安慰了几句,并表示会把他们反映的问题带上去。
离开山坳村,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李研究员闭目养神,手指按着太阳穴。赵卫国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林枫则翻看着刚才记录和拍摄的资料,脑海中对青峰县U型渠槽问题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下午,他们又随机走访了两个村落,情况大同小异。越是地形复杂、位置偏远的村庄,渠槽的问题越多,群众的怨言也越大。
傍晚回到县招待所,李研究员把林枫和赵卫国叫到自己的房间。
“都看到了吧?”李研究员的声音带着疲惫,“这就是我们要评估的现实。光看报表,听汇报,永远看不到这些东西。”
林枫和赵卫国都点了点头。
“小林,你今天记录得很详细。”李研究员看向林枫,“说说你的初步判断。”
林枫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观察到的问题归纳为几点:
设计适配性不足:标准化U型渠槽难以适应复杂山地地形,导致施工困难、结构易损。
施工质量控制不严:存在混凝土标号、接缝处理等质量问题,影响使用寿命和防渗效果。
维护体系缺失:缺乏简便有效的维护技术和长效机制,导致淤塞、破损问题加剧。
群众参与度和接受度低:由于使用不便和可能存在的摊派,导致群众有抵触情绪。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决策或人事的问题,完全从技术和管理层面进行分析。
李研究员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分析得很到位,切中要害。这些问题,必须在我们最终的评估报告中充分反映出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但是,反映问题容易,提出切实可行的改进建议难。尤其是涉及到已经大规模推广的项目,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的报告,既要有锐度,也要有建设性。”
林枫明白李研究员的意思。批评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找到解决问题的出路。这需要更深入的思考和技术上的突破。
晚上,林枫在房间里整理白天的调研笔记。那些破损的渠槽、村民抱怨的神情、小陈技术员苍白的脸,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拿出信纸,给苏念卿写信。这一次,他没有回避困难,而是将今天在山村里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内心的沉重与思考,坦诚地写了下来。
“……看到好的技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真正惠及百姓,反而成了他们的负担,心里很不是滋味。技术不该是高高在上的样子货,而应该是能从泥土里生长出来,能融入百姓日常的东西。这条路,走得远比想象中艰难。”
在信的末尾,他画了一条出现裂痕的渠槽,旁边是一双粗糙的、沾满泥土的手。
他知道,苏念卿一定能读懂他字里行间的困惑、挣扎与未曾磨灭的信念。她的回信,将是他继续前行的重要力量。
青峰调研的第二天,揭开了华丽面纱下的真实一角。山坳里的真相,冰冷而残酷,但也让林枫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工作的意义和价值。挑战巨大,但他没有退缩的理由。如何将发现的问题转化为有效的改进方案,成为摆在他面前更严峻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