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县调研的最后一天,气氛明显变得微妙。马局长依旧热情,但笑容底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安排参观的地点又回到了相对“安全”的区域,汇报也刻意回避了之前看到的那些问题。
李研究员不动声色,既没有当场发难,也没有再深入追问,只是按照行程走完了过场。但在返程的吉普车上,他对林枫和赵卫国说:“回去后,评估报告要尽快拿出来,实事求是,有一说一。”
回到地区农科所,林枫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报告中。他将在青峰县的所见所闻、数据对比、村民反映的问题,以及自己关于设计、施工、维护三个层面的技术性分析,逐一整理,形成了一份详实、严谨的初稿。
报告初稿完成那天,他先拿给李研究员过目。李研究员仔细阅读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只是偶尔用笔在上面划下记号,没有打断。
“嗯,”李研究员放下稿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情况摸得很清楚,问题抓得也准,技术分析到位。尤其是关于不同地形适配性和维护体系的建议,很有价值。”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这份报告一旦正式提交,可能会引起一些……反应。马德昌那边肯定不会舒服,王高工那里,恐怕也会有些看法。”
林枫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李研究员说的是实情。这份报告无异于否定了青峰县引以为傲的“政绩工程”,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神经。
“李研究员,那您的意思是?”林枫谨慎地问道。
“报告要写,问题要反映,这是我们的职责。”李研究员语气坚定,“但不能只破不立。你在报告中提到的关于‘分区分类指导’、‘简化维护技术’、‘建立群众参与机制’这些建议,很好,但还需要更具体、更具操作性。要把重点放在‘如何改进’上,而不仅仅是‘哪里不行’。”
林枫明白了。李研究员是在教他如何在坚持原则的同时,更好地保护自己,也让报告更具建设性,减少被攻击的口实。
“我明白了,我会把改进建议部分再细化,争取提出一些切实可行的方案。”林枫点头道。
“好。”李研究员颔首,“另外,这份报告先作为小组内部讨论稿,不急于正式上报。我们再收集一下其他县区的情况,进行综合比对,让结论更有说服力。”
接下来的日子,林枫根据李研究员的意见,开始埋头完善报告。他查阅了大量国内外关于山地灌溉和水利设施维护的文献资料,结合青峰县的实际,尝试提出一些低成本的适应性改造方案和简便维护方法。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常常需要反复推敲和计算。
与此同时,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出现。
先是孙学文在办公室闲聊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青峰那边对这次调研有点看法,觉得我们吹毛求疵,不了解基层的难处。”
接着,在一次全所大会上,一位很少露面的王姓高工(林枫猜测这就是那位王高工)做了关于“如何看待技术推广中的成绩与问题”的发言,虽然没有点名,但话语中强调“要历史地、辩证地看待新生事物”、“保护基层干部改革创新的积极性”,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林枫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他知道,这是对方释放的信号。但他没有退缩,也没有急于辩解,只是更加专注于完善自己的报告,用更扎实的数据和更可行的方案来武装自己。
晚上,他收到了苏念卿的回信。信比往常厚了一些。
苏念卿在信里没有过多询问他工作的困难,而是分享了一个好消息:在公社妇联的支持下,夜校尝试开办了一个“妇女互助小组”,组织大家交流种植、养殖和家务劳动中的小窍门。她将林枫信中提到的一些关于土壤、水利的常识,用最通俗的语言转述给大家,很受欢迎。
“大家发现,原来种地养猪也有这么多道理,不再是完全靠天吃饭、靠力气硬扛了。”苏念卿写道,“小陈把他改良风谷机的经过和草图也拿到了小组里分享,虽然还有噪音问题没解决,但好几个年轻人都很感兴趣,一起帮着出主意呢。”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小包晒干的野菊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苏念卿在信纸角落画了一丛在秋风里摇曳的野菊,旁边写了一行小字:“凌霜自行,不趋炎势。”
林枫握着那包干花,看着那行字,眼眶微微发热。苏念卿用她特有的方式,表达着对他的理解与支持。她告诉他,即使在最平凡的角落里,改变也在悄然发生;她鼓励他,要像野菊一样,保持内心的独立与高洁,不畏惧风霜,也不趋附权势。
这股来自远方的温暖而坚定的力量,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与压力。
他将干花小心地收好,然后提笔回信。他没有诉说面临的暗流,而是分享了正在细化的改进方案,描述了如何将复杂的原理转化为通俗易懂的操作步骤,并请教苏念卿,如何让这些步骤更容易被文化水平不高的群众理解和接受。
“……技术的生命力,在于它能否被需要它的人掌握。我们的工作,或许就是当好这个‘翻译’和‘桥梁’。”
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仿佛将他的决心与远方妻子的智慧紧密相连。无声的较量已然开始,他手握的是事实、数据与为民请命的初心,背后是李研究员的默许支持和苏念卿的精神慰藉。他不再感到孤单,也不再畏惧。完善报告,提出更具建设性的方案,就是他此刻最有力的反击。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他已准备好迎接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