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
李天然那句话问出口后,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李星云。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
李星云的脸色变了又变。震惊、怀疑、荒谬、警惕……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翻滚。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龙泉剑的剑柄,指节发白。
“另一个……世界?”他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木头。
“对。”李天然平静地点头,“一个没有内力、没有江湖、没有不良人的世界。那里的人不会武功,却造出了能日行千里的铁车,造出了能飞上天空的铁鸟,造出了……能隔着千里传音的小盒子。”
他描述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李星云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在那里,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对着发光的板子,处理永远做不完的文书。从一个格子间到另一个格子间,从一个会议到另一个会议。人们管这叫‘社畜’,意思是像牲口一样劳作的人。”
李星云的眉头紧锁。他听不懂“社畜”,但能听懂那种压抑和疲惫。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剑庐——想起那些年被阳叔子逼着背医书、练剑法的日子,枯燥、重复,看不到尽头。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他问,声音里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探究。
“我不知道。”李天然苦笑,“我只记得最后一天,我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再醒来时,就躺在凤翔城外的荒郊野岭。”
他顿了顿,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具身体不是我的。它更年轻,更健康。但记忆……还是我的记忆。那些项目管理的方法,那些情报分析的思路,那些……关于这个世界‘未来’的模糊片段。”
“未来?”李星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对。”李天然直视他,“我知道一些还没发生的事。比如袁天罡的布局,比如龙泉宝藏的秘密,比如……你将来要面对的抉择。”
这话说得极其大胆,几乎是在告诉李星云:我看透了你的命运。
李星云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龙泉宝藏、袁天罡的布局……这些是他心中最深的隐秘,连陆林轩和张子凡都未必全知。眼前这个人,怎么会……
“你不信,很正常。”李天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换做是我,也不会信。所以我不求你信,只求你……暂时不要把我当成敌人。”
他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每动一下都牵动魂魄受损的剧痛,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我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只有一条捡来的命。但我遇到了一些人,想为他们、也为自己,在这乱世里谋一个安身之所。所以我才组建‘星火’,所以我才插手落魂坡的事——因为我知道,如果姬如雪死了,如果幻音坊和玄冥教开战,凤翔会变成人间地狱,我的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李天然的初衷,假的是……他隐瞒了更长远的目标。但此时此刻,这已是最能打动李星云的说辞。
果然,李星云的拳头松开了些。
他想起李天然在落魂坡拼死拔剑的样子,想起他明知会死还要冲上去的决绝。如果这人真是心怀叵测,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你刚才说……关于这个世界‘未来’的模糊片段。”李星云缓缓道,“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看到的不是完整的‘剧本’,而是……一些碎片。”李天然斟酌着用词,“比如我知道朱友文已死,知道落魂坡有生祭大阵,知道龙泉剑气能克制阴邪。但我不知道玄冥教现在谁在掌权,不知道通文馆的具体部署,也不知道……”
他停住了,没说出后半句——也不知道莹勾的过去。
关于四大尸祖,原作中透露的信息本就不多。莹勾的过去,更是笼罩在迷雾里。李天然只知道她很强,很冷,杀过很多人,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离开玄冥教……他一无所知。
而这些“不知道”,恰恰成了他此刻最大的掩护——如果他说自己全知全能,李星云反而会起疑。但他说自己只知道一些片段,却显得更加真实。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李星云在踱步。从床边到门口,三步;转身,再从门口到床边,三步。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良久,他停下脚步。
“我可以暂时信你。”他说道,目光锐利,“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你不能用你知道的‘未来’干涉我的选择。”李星云一字一顿,“我的路,我要自己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那也是我的命。”
李天然点头:“我答应。”
“第二,”李星云盯着他,“如果你敢伤害我在乎的人——林轩,子凡,或者……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我会亲手杀了你。”
这话说得杀气凛然,但李天然反而松了口气。
因为这意味着,李星云至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我答应。”他郑重道。
李星云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住了。
“还有一件事……”他背对着李天然,声音有些复杂,“谢谢你救了姬如雪。虽然我跟她不算熟,但……她不该那样死。”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李天然一人。
他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床上。刚才那番对话耗费的心神,比拔剑时更甚。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妥协。李星云不会完全信他,只是权衡利弊后做出的选择。但只要争取到时间,就够了。
“他走了。”莹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走进房间,脸色依旧苍白,但血眸中的光芒恢复了几分。她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按在李天然的额头上——冰凉的手指,却让李天然因剧痛而滚烫的额头感到一丝舒缓。
“你都听到了?”李天然问。
“嗯。”莹勾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她不问李天然关于“另一个世界”的事,也不问他知道什么“未来”。她只是坐在那里,手指轻轻梳理他被冷汗浸湿的鬓发。
这种沉默的接纳,让李天然心头一暖。
“你不怕我吗?”他轻声问,“一个从别的世界来的……怪物。”
莹勾的手顿了顿。
然后她低头,血眸直视李天然的眼睛:“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我见过的‘怪物’,也比你想象的多。”
她的语气平淡:“你只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这四个字,像一股暖流,注入了李天然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酸。
穿越至今,他第一次感到……被真正地接纳。不是因为他有用,不是因为他能提供什么,仅仅因为他是他。
“莹勾……”他低声唤道。
“嗯?”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做一些……很危险、很不理智的事,你会拦我吗?”
莹勾沉默了片刻。
“会。”她说,“但我拦不住你的时候,会跟你一起。”
李天然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足够了。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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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宁静总是短暂的。
一个时辰后,旧染坊外传来马蹄声。
不是一两匹,而是至少二十匹。马蹄整齐划一,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富有韵律的声响,像某种宣告。
夜枭和影羽几乎同时出现在李天然的房门外,脸色凝重。
“首领,幻音坊的人来了。”夜枭低声道,“女帝座下四位圣姬来了三位——梵音天、妙成天、玄净天。随行的还有三十名精锐弟子。”
李天然的心一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姬如雪获救,女帝不可能不闻不问。而能这么快查到旧染坊,说明幻音坊的情报网比他想象中更可怕。
“她们到哪了?”
“已经到前院了。”影羽道,“点名要见‘救了姬姑娘的李先生’。”
李天然挣扎着想起身,却被莹勾按住了。
“你躺着。”她站起身,血眸中寒光一闪,“我去见她们。”
“不行。”李天然摇头,“她们是冲我来的。而且……女帝既然派三位圣姬同来,说明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亲自去。”
他看向夜枭:“扶我起来。影羽,你去通知李星云他们——告诉他们,如果情况不对,立刻带林轩和子凡离开凤翔,不要掺和。”
“首领!”
“这是命令。”
影羽咬了咬牙,转身消失。
夜枭上前扶起李天然,为他披上一件外袍。莹勾冷着脸跟在身后,周身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那是尸祖的力量在隐隐沸腾。
前院。
旧染坊那扇破旧的木门已经大开。
院子里,三十名幻音坊弟子分列两侧,清一色白衣佩剑,神色肃穆。她们的气息连成一片,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正中央,站着三位女子。
左侧那位一身红衣,怀抱琵琶,眉眼妩媚,但眼神凌厉——梵音天。
右侧那位身着蓝衣,手持玉箫,气质清冷——妙成天。
而站在中间的,则是一身白衣,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睛。她手中无乐器,却自然成为气场的中心——玄净天,幻音坊四位圣姬之首,女帝最信任的心腹。
当李天然在夜枭搀扶下出现时,三双眼睛同时落在他身上。
那种审视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李天然能感觉到,她们在评估——评估他的伤势,评估他的实力,评估他的……危险性。
“阁下便是李寻安?”玄净天开口,声音清越如泉水击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正是在下。”李天然拱手,“不知三位圣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李先生不必多礼。”玄净天道,“我等奉女帝之命,特来感谢先生救了姬如雪师妹的性命。”
她说得客气,但李天然能听出话里的试探——女帝只是派她们来“感谢”,而不是亲自来,说明幻音坊对他的态度依然保留。
“姬姑娘吉人天相,在下只是略尽绵力。”李天然谦逊道,“不知姬姑娘现在……”
“已无性命之忧。”梵音天接话,抱着琵琶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但体内阴邪之气尚未除尽,需要静养。女帝亲自为她运功疗伤,命我等前来,请李先生移步幻音坊一叙。”
移步幻音坊。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是不容拒绝的邀请。
李天然心中念头飞转。去,等于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女帝眼皮底下,生死难料。不去,等于直接打女帝的脸,后果更严重。
“承蒙女帝抬爱,在下本应立刻前往。”他斟酌着措辞,“但昨日落魂坡一战,在下魂魄受损,如今连站立都困难,恐难长途跋涉……”
“无妨。”妙成天淡淡道,“女帝已备好车驾,就在门外。车内铺有软垫,可保先生一路安稳。”
她们准备得如此周全,显然早就料到李天然会推脱。
李天然心往下沉。
就在这时,莹勾上前一步,挡在了李天然身前。
“他需要静养。”她的声音冰冷,血眸扫过三位圣姬,“谁也不许带走他。”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绷紧。
三十名幻音坊弟子同时握剑。梵音天、妙成天、玄净天三人虽未动,但气势陡然攀升。琵琶弦微微震颤,玉箫泛起微光,玄净天的白衣无风自动。
“莹勾姑娘。”玄净天看向莹勾,目光落在她肩部和腹部的绷带上,“你伤势未愈,不宜动气。我等奉女帝之命而来,并无恶意。”
“女帝?”莹勾冷笑,“她凭什么要我的人去见她?”
这话一出,连李天然都愣住了。
“我的人”——这三个字从莹勾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占有欲。
梵音天的脸色变了。她认出了莹勾——玄冥教四大尸祖之一,江湖上杀人如麻的煞星。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李寻安搅在一起?还说出这种话?
“莹勾姑娘。”玄净天依旧平静,“女帝要见的是李先生,与你无关。还请……”
“与我无关?”莹勾打断她,血眸中闪过一丝猩红,“他身上的伤,是替我挡的。他的命,是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你说与我无关?”
她的气势节节攀升,周身开始弥漫出淡淡的血雾。那是尸祖之力全力催动的征兆——即便重伤,她依然是站在江湖顶端的强者。
三位圣姬的脸色终于凝重起来。
她们知道莹勾的厉害。如果真的动手,即便三人联手,也未必能讨到便宜,更何况还要顾及李寻安这个“女帝要见的人”。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哟,这么热闹?”
李星云斜靠在门框上,龙泉剑随意地扛在肩上。他身后,陆林轩和张子凡一左一右站着,三人看似随意,却封住了幻音坊弟子撤退的路线。
“李公子。”玄净天看向李星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此事与你无关,还请……”
“怎么无关?”李星云走进院子,大咧咧地站在李天然和莹勾身前,“这位李兄是我的朋友,他刚帮了我一个大忙。现在有人要‘请’他去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的地方,我总得问问清楚吧?”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直接把幻音坊的“邀请”说成了“绑架”。
梵音天脸色一寒:“李星云,注意你的言辞!女帝只是……”
“只是什么?”李星云掏了掏耳朵,“女帝要见人,可以亲自来啊。我师哥阳叔子当年教过我,真正的大人物,想见谁都是自己上门,哪有让人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去见她的道理?”
这话说得刁钻,却占住了理。
玄净天沉默了片刻。
她忽然发现,眼前的局面已经超出了预期。一个来历不明的李寻安,一个尸祖莹勾,现在又加上了李星云——这个身份特殊、背后站着不良帅的少年。
女帝要她“请”李寻安回去,但没说要和这么多人冲突。
“李先生。”玄净天最终看向李天然,语气放缓了些,“女帝确实想见你一面,当面感谢你救了姬师妹。你若身体不便,我可回禀女帝,请她……择日亲自来访。”
这话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李天然心中快速权衡。
让女帝亲自来旧染坊?不行,那等于把自己和“星火”完全暴露。但继续僵持下去,幻音坊也不会退让。
“玄净天姑娘。”他缓缓开口,“在下对女帝久仰大名,若能得见,实乃荣幸。只是……”
他顿了顿:“在下伤势确实太重,至少需要三日静养。三日后,若女帝不弃,在下定当登门拜访。”
三日。
这是一个折中的时间。既给了女帝面子,也给了自己缓冲的余地。
玄净天与梵音天、妙成天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她点头,“三日后,幻音坊恭候李先生大驾。”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三十名弟子和另外两位圣姬紧随其后,整齐划一,转眼间就消失在巷口。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李星云转头看向李天然,挑了挑眉:“你胆子不小啊,敢跟女帝讨价还价。”
李天然苦笑:“我是被逼的。”
他看向李星云,认真道:“李公子,今日之事,多谢了。”
“别谢我。”李星云摆摆手,“我帮你,是因为你救了姬如雪。而且……”他顿了顿,“我对你说的‘另一个世界’,还有点兴趣。”
这话说得坦诚,反而让李天然松了口气。
“三日后,你真要去幻音坊?”陆林轩担忧地问。
“必须去。”李天然点头,“女帝既然开了口,我不去,就等于打她的脸。到时候,整个凤翔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张子凡摇着扇子:“女帝此人,深不可测。李兄此去,凶险难料。”
“我知道。”李天然看向莹勾,发现她正盯着幻音坊众人离去的方向,血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她在想什么?
李天然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到,莹勾和幻音坊之间,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这三日,我会帮你调理伤势。”李星云忽然道,“虽然治不了魂魄受损,但至少能让你看起来不那么像要死的样子。”
这话说得难听,却是好意。
李天然点头:“有劳了。”
众人散去后,院子里只剩下李天然和莹勾。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三日后,我跟你一起去。”莹勾忽然说。
“不行。”李天然摇头,“女帝对你……”
“我不怕她。”莹勾打断他,“我只是……有些事情,该做个了结了。”
她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
李天然怔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莹勾的过去,或许比他想象中更复杂。而幻音坊……可能正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
“好。”他最终说,“我们一起去。”
夜幕降临。
凤翔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星河落入人间。
而在城东的通文馆密室里,李存忠正跪在地上,向屏风后的身影汇报今日的见闻。
“大人,那李寻安果然不简单。他不仅知道缚灵阵,还知道朱友文的本源之事。而且莹勾为了护他,不惜与幻音坊三位圣姬对峙……”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
“尸祖莹勾……居然会为了一个男人做到这一步。有趣。”
李存忠的头更低了:“大人,我们接下来……”
“按兵不动。”屏风后的声音道,“女帝要见他,那就让女帝先探探他的底。至于我们……等他们从幻音坊出来,再做打算。”
“是。”
“还有,”那声音顿了顿,“查清楚那个‘星火’的底细。能用现代人的思维组建情报网……这个李寻安,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有价值。”
李存忠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大人的意思是……”
“先观望。”屏风后的声音意味深长,“如果他能活过女帝那一关……或许,可以成为我们的一枚棋子。”
窗外,乌云蔽月。
凤翔的夜,从来都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