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凤翔城陷入沉睡前的最后沉寂。
旧染坊的后院厢房里,李天然刚刚结束又一轮调息。李星云以龙泉剑气为他疏导经络的方法虽然霸道,但效果显着——魂魄深处那种撕裂般的痛楚已经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后的麻木。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
莹勾不在房间里。
李天然的心猛地一跳。自落魂坡回来后,莹勾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即便他去茅房,她也会守在门外。可现在……
他撑着床沿起身,环顾四周。房间内一切如常,莹勾的斗笠挂在墙角的木架上,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刃也不在。
“夜枭。”他低声唤道。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夜枭推门而入:“首领,您醒了。”
“莹勾呢?”
夜枭的脸色微变:“莹勾姑娘半个时辰前出去了,她说……去散散心,很快就回。”
散心?在这个时辰?
李天然的心沉了下去。他太了解莹勾了——她从来不是会“散心”的人。她只会去杀人,或者……去面对她一直逃避的东西。
“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夜枭犹豫了一下:“城东。但属下不敢跟,她的速度太快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她临走时回头看了属下一眼。”夜枭的声音有些发涩,“那眼神……让属下不敢再跟。”
那是尸祖的警告眼神。意思是:别来,会死。
李天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城东……幻音坊就在城东!
莹勾说过,“有些事情,该做个了结了”。她指的难道是……
“去叫影羽。”李天然抓起外袍披上,“另外,把李星云他们也请来。要快。”
“首领,您的身体——”
“快去!”
夜枭不敢再劝,转身消失在门外。
李天然走到桌边,手撑着桌面,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恐惧——一种失去的恐惧。
他想起莹勾白日里说的那句“我的人”,想起她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想起她在幻音坊三位圣姬面前毫不退让的眼神。
她要去做什么?
她要去见谁?
为什么……不带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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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东,幻音坊。
与旧染坊的沉寂不同,幻音坊内此刻灯火通明。姬如雪重伤一事让整个门派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即便深夜,依然有弟子轮值守夜,琴音和箫声在夜风中隐约飘荡,那是幻音坊独有的警戒阵法。
但有一处地方是例外。
幻音坊深处,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名为“听潮轩”。这里没有琴箫之声,只有潺潺流水声——院中引活水成溪,溪边种满翠竹,环境清幽,与幻音坊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这里是女帝的居所。
此刻,听潮轩的竹亭中,一袭白衣的女帝正坐在石桌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棋盘上黑白交错,是一局进行到中盘的残局。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人。
莹勾。
没有斗笠,没有遮掩,她就这样坐在女帝对面,血眸在亭檐挂着的灯笼映照下,泛着妖异的光。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棋盘,却像是隔着一道深渊。
“二十三年了。”女帝先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你终于肯来见我。”
“不是来见你。”莹勾的声音冰冷,“是来了结。”
女帝执棋的手顿了顿,白玉棋子在指尖轻轻转动:“了结什么?你我之间的姐妹情分?还是……你对幻音坊的亏欠?”
“我没有亏欠任何人。”莹勾的血眸中闪过一丝猩红,“是你们欠我的。”
空气骤然凝固。
竹亭外的流水声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女帝缓缓放下棋子,抬起眼。她的容貌被轻纱遮掩,但那双眼睛——清澈、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此刻正直视莹勾。
“阿姐。”她轻声唤道,“你还要恨我多久?”
这一声“阿姐”,让莹勾的身体微微颤抖。
二十三年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再也没人这样叫过她。
“我不是你阿姐。”莹勾咬牙,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从你选择成为‘女帝’那天起,我就没有你这个妹妹。”
“选择?”女帝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苦涩,“我有选择吗?当年师父将幻音坊交给我,将整个岐国的担子压在我肩上时,你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
她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你可知道,这二十三年,我每天要面对多少算计、多少阴谋?我要平衡朝堂势力,要对抗通文馆的渗透,要防备玄冥教的暗杀……我连睡一个安稳觉都是奢望!”
“那是你的事。”莹勾打断她,“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女帝站起身,白衣在夜风中飘荡,“那你今夜来做什么?只是为了说一句‘了结’?莹勾,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心里还有幻音坊,还有……我。”
莹勾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白衣女子——她的妹妹,宋水云。二十三年前,她们还只是幻音坊的普通弟子,她是师姐,水云是师妹。她们一起练琴,一起习武,一起在月下许愿,说要一起把幻音坊发扬光大。
然后,一切都变了。
师父暴毙,留下遗嘱指定水云继位。幻音坊内部分裂,几位长老不服,暗中勾结玄冥教发动叛乱。那一夜,血流成河。
莹勾记得最清楚的一幕——水云站在师父的遗体前,手中长剑滴血,脚下是三位长老的尸体。她的眼神冰冷,再无半分从前的温婉。
“从今天起,我就是幻音坊之主。”她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一刻,莹勾知道,她的师妹死了。活下来的,是“女帝”。
“你杀了三长老。”莹勾忽然说,“他从小教我们音律,待我们如亲生女儿。”
“他勾结玄冥教,害死师父。”女帝的声音冰冷,“他该死。”
“那二长老呢?她只是反对你继位,罪不至死。”
“反对我,就是反对幻音坊。”女帝直视莹勾,“阿姐,你太天真了。江湖不是讲道理的地方,是讲实力的地方。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然后幻音坊会四分五裂,岐国会陷入战乱。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莹勾无言以对。
她知道水云说得对。但这不代表她能接受——接受那个温柔善良的师妹,变成一个杀伐果决的女帝。
“所以你走了。”女帝重新坐下,语气恢复平静,“留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然后就消失了。再听到你的消息时,你已经成为玄冥教的尸祖,杀人如麻,凶名赫赫。”
她看着莹勾:“阿姐,到底是我们变了,还是这个世界变了?”
莹勾闭上眼睛。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离开幻音坊后,她流落江湖,遭遇无数追杀。是玄冥教救了她,朱友文给了她力量,让她从任人宰割的弱者,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尸祖。
但代价呢?
她杀了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血?
那些夜晚,她总能梦见那些死在她手中的人,梦见他们临死前的眼神。还有水云——她总梦见二十三年前那个月夜,水云提着剑站在血泊中,回头看她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祈求?
是的,祈求。
直到很多年后,莹勾才明白——当时的水云不是在炫耀武力,而是在祈求她的理解。祈求她这个唯一的姐姐,能站在她身边。
但她没有。
她选择了离开。
“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叙旧。”莹勾睁开眼,血眸中的情绪已经收敛,“李寻安三日后会来幻音坊,你不能动他。”
女帝挑眉:“你在威胁我?”
“是交易。”莹勾说,“你放过他,我……帮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杀一个人。”莹勾的声音冰冷,“一个你一直想杀,但杀不了的人。”
女帝的眼神变了。
她沉默了良久,缓缓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通文馆的李嗣源。”莹勾道,“他这些年对岐国的渗透,已经触及你的底线。你几次想除掉他,但碍于晋王李克用的面子,不敢轻举妄动。”
女帝的手指轻轻敲击石桌:“李嗣源是大天位高手,身边还有李存孝等一众门主。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杀他?”
“凭我是莹勾。”莹勾站起身,血眸中杀气凛然,“尸祖想杀的人,还没有活下来的。”
她说这话时,周身弥漫出淡淡的血雾——那是她全力催动功力的征兆。即便隔着一张桌子,女帝也能感受到那种恐怖的压迫感。
这是示威,也是证明。
女帝看着眼前的姐姐,心中五味杂陈。二十三年前,莹勾的武功还不如她。但现在……她看不透。她只知道,如果真动起手来,自己没有必胜的把握。
“为了那个李寻安,你愿意做到这一步?”女帝轻声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不重要。”莹勾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
我的。
这两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女帝忽然笑了,笑容里有欣慰,也有苦涩:“阿姐,你终于也有在乎的人了。”
莹勾没有回应。
“好。”女帝点头,“我答应你,不会动李寻安。不仅如此,我还会在幻音坊内给他应有的礼遇。但是——”
她话锋一转:“李嗣源之事,你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而且……我要活的。”
“活的?”
“对。”女帝眼中寒光一闪,“我要从他嘴里,挖出通文馆在岐国的所有暗桩。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莹勾沉默片刻:“可以。”
交易达成。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夜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隐约的琴音——是幻音坊弟子在换岗。
“阿姐。”女帝忽然又唤了一声,“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继位,我们会不会……”
“没有如果。”莹勾打断她,“选择了就是选择了。你选了你的路,我选了我的。仅此而已。”
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女帝叫住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是‘清心露’,对魂魄损伤有奇效。你……给他用吧。”
莹勾的脚步顿住了。
她回头看着那个瓷瓶,又看看女帝。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阿姐。”女帝轻声道,“而你选择的人,就是幻音坊的朋友。”
莹勾盯着她看了很久,最终伸手拿起瓷瓶,放入怀中。
“谢谢。”她低声说,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竹亭里,女帝独自坐在棋盘前。
她看着莹勾消失的方向,许久,才轻声自语:
“阿姐,这一次……不要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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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染坊。
李天然坐在院子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石桌。夜枭和影羽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李星云和陆林轩、张子凡也赶到了,三人脸色凝重。
“她已经去了一个时辰。”李星云皱眉,“以莹勾的速度,足够在凤翔城跑十个来回。除非……”
“除非她去了幻音坊,而且被留下了。”张子凡接话。
李天然的心揪紧了。
他知道莹勾很强,但幻音坊是女帝的地盘。如果女帝真要留下她,即便是尸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我去找她。”李天然站起身。
“你疯了?”陆林轩拦住他,“你现在这个样子,去了能干什么?”
“至少……”李天然咬牙,“至少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话说得很轻,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李天然对莹勾的感情,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
“李兄,冷静。”张子凡劝道,“莹勾姑娘既然独自前往,必然有她的把握。我们贸然行动,反而可能打乱她的计划。”
“可是——”
李天然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道血影从天而降,落在院中。
莹勾回来了。
她的脸色比离开时更苍白,肩部的绷带渗出了新的血迹,显然刚才又动过手。但她的眼神很平静,血眸中甚至有一丝……释然?
“你去哪了?”李天然冲到她面前,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担忧。
莹勾看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这个动作太突然,也太温柔,让李天然僵住了。
“去见了一个故人。”莹勾低声说,“解决了……一些旧事。”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瓷瓶,递给李天然:“女帝给的,清心露,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女帝?!
所有人都震惊了。
“你……你去见了女帝?”李星云失声道。
“嗯。”莹勾点头,“谈了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李天然追问。
莹勾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李天然,血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三天后,我们去幻音坊。”她说,“女帝不会为难你。不仅如此,她还会帮你。”
“为什么?”李天然不解,“她为什么会……”
“因为我。”莹勾打断他,语气平淡,“她是我妹妹。”
轰——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女帝……是莹勾的妹妹?!
李星云和张子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他们都知道女帝姓宋,名水云,是上任幻音坊主的亲传弟子。但没人知道,她居然还有一个姐姐,而且这个姐姐是玄冥教的尸祖!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莹勾显然不想多谈,“总之,幻音坊这边,暂时不用担心。”
她看向李天然,血眸中闪过一丝温柔:“现在,你需要休息。接下来的一个月……会很忙。”
“忙什么?”李天然问。
莹勾没有回答。她只是扶着他往房间走,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意:
“杀人。”
夜风吹过院子,带来一丝凉意。
李星云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师兄,怎么了?”陆林轩问。
“没什么。”李星云摇头,“只是觉得……凤翔这潭水,越来越深了。”
张子凡摇着扇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尸祖与女帝是姐妹……这个消息如果传出去,整个江湖都会震动。”
“所以不能传出去。”李星云沉声道,“至少现在不能。”
他看向幻音坊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莹勾和女帝的交易,到底是什么?
她要杀谁?
而李天然……在这个局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夜色深沉。
凤翔城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但有些秘密,一旦揭开,就再也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