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铅笔上的家字
少年被带进审讯室时,校服袖口还沾着面包屑。他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在藏什么东西。林定军注意到他校服口袋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天蓝色铅笔,笔杆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家”字。
“姓名。”林定军翻开卷宗,笔尖悬在纸上。
“陈默。”少年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又低又哑。
“年龄。”
“十六。”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吗?”
陈默的肩膀抖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把后背贴得更紧了。旁边的小陈轻咳一声,把超市监控录像调了出来:画面里,少年趁保安转身的空档,迅速从货架上抓起两袋面包,塞进校服外套里,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住了。
“偷东西是不对的。”林定军的声音很轻,“你这个年纪,应该在学校上课。”
陈默突然抬起头,眼里蒙着层水雾,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爸在医院等着做手术,家里没别人了。”他的喉结滚了滚,“医生说再不交钱,就要停药了。”
卷宗里的家庭情况表写得简单:父亲陈建军,肝癌晚期,住院三个月;母亲李梅,半年前离家,至今杳无音讯。附页的医院催款单上,红色的“欠费”二字格外刺眼。
“面包是给你爸带的?”林定军问。
陈默点点头,手背在身后蹭了蹭,面包屑簌簌往下掉:“他今天没吃东西,护士说他早上吐了血,我想让他吃口软和的。”
林定军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动,像是握着什么易碎品。“手里藏着什么?”
少年猛地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掌心摊开——是支天蓝色铅笔,笔杆上的“家”字刻得很深,边缘还留着新削的木刺。“我……我想给我爸写封信,他不认字,我念给他听。”
铅笔的笔芯断了半截,显然是被反复削过。林定军拿起铅笔,指尖抚过那个“家”字,刻痕里还嵌着点铅笔灰。“这字是你刻的?”
“嗯。”陈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妈走那天,我在文具店买的这支笔,想着等她回来,就用它写作业给她看。”他顿了顿,手指抠着掌心,“后来我爸病了,我就每天刻一笔,想着刻完这个字,家就能好起来。”
林定军翻开卷宗里的学校证明:陈默是年级前十的学生,三个月前突然辍学。班主任在备注里写着“该生父亲病重后,常利用课间去打工,多次因疲劳在课堂上睡着”。
“你辍学后在做什么?”
“在工地搬砖,”陈默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垢,“老板说我年纪小,一天只给五十块。昨天工地停工,我……我实在没钱了。”他低下头,校服领口露出节细瘦的锁骨,“那面包是最便宜的,我没敢拿贵的。”
小陈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在陈默面前:“先喝点东西吧。”
少年没动,眼睛盯着桌上的铅笔,突然说:“警察叔叔,我能把面包给我爸送去吗?他要是知道我没送到,会着急的。”
林定军让小陈去核实情况。半小时后,小陈回来时眼眶红红的:“林哥,陈默爸爸在病房里正念叨儿子呢,说‘小默肯定又去打工了,这孩子总瞒着我’。护士说,他早上吐了血还不肯吸氧,说要省着钱给儿子交学费。”
卷宗里掉出张照片,是陈默和父母的合影:年轻的母亲抱着个小男孩,父亲站在旁边,手里举着支天蓝色铅笔,背景是家门口的老槐树。照片上的陈默笑得露出豁牙,手里攥着块橡皮擦,和现在手里的铅笔是一个牌子。
“你妈走的时候,没说什么?”林定军把照片推过去。
陈默的手指抚过照片上母亲的脸,突然开始掉眼泪,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她说去买袋盐,就再也没回来。我爸那天咳得厉害,没力气追出去。”他抹了把脸,“其实我知道,她是嫌我爸病了,家里太穷了。”
铅笔从他手里滑落,滚到林定军脚边。林定军捡起来,发现笔尾缠着圈红线,解开后掉出张折叠的纸条,是医院的缴费单,上面用铅笔写着“欠3250元”,数字被圈了三个圈。
“这是你记的账?”
“嗯,”陈默吸了吸鼻子,“我每天都算一遍,想着攒够了就能给我爸做手术。昨天数了数,还差一千八。”他突然站起来,对着林定军鞠了一躬,“叔叔,我能打个电话吗?我想告诉爸面包没丢,让他别担心。”
林定军把手机递给他。陈默拨号时,手指一直在抖,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拔高了些:“爸,我是小默!面包我拿到了,这就给你送去,你别着急啊……对,我找到活了,今天能领工资……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嗯,我知道了,马上到。”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递回来,眼里的泪还没干,却努力挤出个笑:“我爸信了。”
林定军看着他校服上的油渍——那是昨天在工地蹭的水泥,突然想起卷宗里的另一份材料:社区网格员写的《走访记录》,里面提到“陈默每晚在医院走廊打地铺,凌晨四点就去工地,白天偷偷趴在病房外的窗台上写作业”。
“你班主任说,你辍学后还常回学校借书。”
陈默的耳朵红了:“我想考医学院,等我爸好了,就去给人看病,再也不让人因为没钱耽误治疗。”他捡起铅笔,在掌心转了个圈,“这支笔我刻了三个月,还差最后一笔,就能把‘家’字刻完了。”
林定军让小陈联系社区公益基金,又给医院打了电话。半小时后,医院传来消息:陈默父亲的费用被纳入了大病救助,缺口由公益基金补上。
“你可以回学校了,”林定军把铅笔放在陈默手里,“学校说给你保留了学籍,还安排了助学岗位。”
少年愣住了,铅笔在掌心转了个圈,突然“哇”地哭出来,比刚才掉眼泪时哭得凶多了,像是要把这三个月的委屈全倒出来。“我……我还能上学?”
“能,”林定军点头,“你的铅笔不是还没刻完吗?回学校接着刻,等刻完了‘家’字,说不定你爸的病就好了。”
小陈把两袋面包递给他:“快去吧,你爸该等急了。”
陈默抱着面包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谢谢叔叔!”他的校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阵风,把桌上的照片吹得翻了个面,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等我刻完‘家’字,妈妈就回来了。”
林定军把照片翻回来,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合影上,老槐树下的一家三口笑得晃眼。他想起刚才陈默握着铅笔的样子——那支刻了三个月的笔,笔尖虽然断了,却像根刺,深深扎在生活的硬壳上,透出点不肯认输的光。
卷宗上的“偷窃”二字被划掉,改成了“紧急救助”。林定军合上卷宗时,发现铅笔的木屑沾在指尖,带着股淡淡的松木香,像极了老槐树下的味道。
小陈抱着新的卷宗走进来,封面照片是个老太太,正把超市的鸡蛋往布袋里塞,被保安抓住时还喊着“我孙子爱吃茶叶蛋”。卷宗里夹着张病历,老太太的名字旁边写着“阿尔茨海默症”。
林定军翻开第一页,老太太的家庭住址旁边,画着个小小的鸡蛋,旁边写着“每天三个”。他知道,这又是个藏在生活褶皱里的故事,等着被轻轻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