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雨,总像个任性的孩子,说来就来,不带一丝商量。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转眼就在坑洼处汇成蜿蜒的小溪。凌啸岳将黑色风衣的领口向上翻了翻,不仅是为了遮挡冰冷的雨水,更是为了将半张脸埋进阴影里。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拐进了一条狭窄泥泞的小巷。
这里是重庆有名的贫民窟鸽子笼。两侧的吊脚楼依山而建,木质结构在常年的风雨侵蚀下显得摇摇欲坠,黑黢黢的窗洞里透出微弱的光,如同困兽的眼睛。潮湿的空气里,煤烟的呛人味、陈年的霉味、劣质食物的酸腐味,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与几公里外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市中心相比,这里恍若隔世,是被遗忘的角落,却也最适合隐藏秘密。
巷子深处,一块饱经风霜的褪色木牌在风雨中吱呀作响,如同老人的叹息。上面用红漆写着三个字——老方修表,字迹已有些斑驳,但仍能辨认。
凌啸岳在店门口停顿片刻,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快速扫过四周。三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孩子在泥地里追逐嬉闹,溅起一身泥浆,他们的笑声在阴沉的天气里显得有些刺耳,却也最能麻痹敌人。巷子口,卖香烟的老婆婆蜷缩在墙角,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似乎在打盹,头一点一点的。两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低声交谈着走过,脚步匆匆,扁担压得吱呀作响。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那么符合这个贫民窟的设定。
然而,凌啸岳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他注意到,那个卖烟老婆婆看似随意轻叩木箱边缘的手指,其节奏分明是三短两长——这是他们约定的安全信号。很好,至少目前是安全的。
他推门而入,门上悬挂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与外面的风雨声形成了短暂的对比。与外面的潮湿阴冷不同,店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金属特有的味道,混杂着旧木头的气息,意外地让人感到安心。墙壁上,从天花板到柜台上方,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有精致的西洋座钟,有小巧的国产怀表,也有笨重的老式挂钟。它们的指针都静止在不同的时刻,仿佛被施了魔法,凝固了时光,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流逝和主人的匠心。
柜台后的老方戴着一副厚厚的老花镜,正低头专注地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拆解着一只瑞士怀表。他银丝般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蜡固定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他也未曾察觉。穿着一件干净的藏青色对襟褂子,袖口磨得有些发亮,但依旧浆洗得笔挺。他的手指,虽然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指关节有些粗大,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但在接触到那些精密零件时,却变得异常稳定和灵活。
表走慢了。凌啸岳将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浪琴怀表轻轻放在柜台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只有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时间,才会说出这句话。
老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先是浑浊,如同蒙尘的古井,但在看清来人,并听到那句话后,深处骤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仿佛古井投石,激起层层涟漪,深不见底。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先用放大镜仔细检查了那只浪琴怀表的表盘、表壳,又拿出校表仪,将表放在上面测了测,才慢悠悠地说:游丝松了,得上油调校。后天来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却字字清晰。这是确认身份的回应。
凌啸岳微微颔首,没有多言。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间扫过墙上挂着的一幅《墨竹图》——那是老方的手笔,笔法苍劲,墨色浓淡相宜。但凌啸岳的注意力却落在右上角那片竹叶上,那里的颜色比别处略深,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那是微型摄像头的伪装。这个看似简陋、与世无争的修表店,实际上是整个重庆地下情报网最隐秘的据点之一,而眼前这位看似平凡的修表匠,则是这个据点的灵魂人物。
最近风声紧。老方突然开口,打破了店内的沉默。他的手指在表盘上灵活地跳跃着,镊子夹着细小的零件,仿佛在弹奏一曲无声的精密乐章,渡边那个疯子把特高课的人撒得满城都是,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上个月城南的联络点就栽了。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凌啸岳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城南联络点,他知道那里,负责人是老郑,一个经验丰富、行事谨慎的老地下党。损失多少?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尽管他极力控制,但还是难掩一丝紧张。
三名同志牺牲,老方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谈论天气,但凌啸岳敏锐地注意到,他拆解齿轮的手指在听到二字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镊子险些滑落,都是好苗子。他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痛和惋惜。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擦得锃亮的铜制烟盒,抖出两支香烟,递给凌啸岳一支,尝尝,云南来的,托人好不容易弄到的。
凌啸岳接过香烟,夹在指间。火柴擦过砂纸的瞬间,发出的一声轻响,橘红色的火苗短暂地照亮了老方布满皱纹的脸。借着这转瞬即逝的光亮,凌啸岳再次看清了老方左手虎口处那个淡红色的疤痕——那是一个子弹擦过留下的印记,虽然已经淡去,但依旧清晰。这个看似文弱、每天与精密仪器打交道的修表匠,年轻时曾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神枪手,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却磨不掉他骨子里的坚韧和血性。
有件东西需要你看看。凌啸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他从风衣内袋取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盒子,动作轻柔而迅速,仿佛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烫手的山芋。他将盒子放在柜台上,轻轻推到老方面前,在码头附近的枪战现场发现的,零件编号被人为打磨过,很可疑。
老方放下手中的怀表和镊子,摘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又戴上另一副度数更深的眼镜。他将小盒子拿到台灯下,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开油纸,露出里面几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金属零件。他将零件放在一个黑色的绒布上,打开台灯的侧灯,强烈的光线聚焦在零件上。他的手指粗糙却异常稳定,如同外科医生般精准,轻轻拨动着那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和电容。德国造,型发报机的调谐电容。老方的声音带着一丝肯定,这种型号的发报机,只有日军特高科和...我们的人在用。
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心中一凛。这意味着什么?是敌人的新式装备,还是...内鬼?他不敢深想,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蔓延开来。能追踪来源吗?他急切地问,这关系到后续的行动,甚至可能关系到更多同志的安全。
老方从放大镜后抬起头,眼神凝重得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编号被打磨得很干净,是个行家干的。但我可以试着修复它,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比如内部的一些微小标记或者改装痕迹。他打开柜台下一个不起眼的工具箱,里面并非只有修表工具,而是整齐排列着各种更为精密的仪器,显然是用于情报分析和小型设备改造的。三天后来取。他合上工具箱,语气不容置疑。
凌啸岳点点头,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日历上——红色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日期,距离孙志远举办的那场所谓的慈善晚宴还有五天。他需要在那之前弄清这个发报机的来历,直觉告诉他,这很可能是撕开孙志远伪善面具的关键,甚至可能牵出更深的内幕。孙志远,这个表面上乐善好施的商人,背地里却与日本人有着不清不楚的联系,是情报网重点监控的对象。
还有件事。老方突然说道,他放下手中的工具,从柜台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用蜡封好的信封,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他将信封轻轻推到凌啸岳面前,声音压得更低了,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关于沈安娜的。
听到沈安娜这个名字,凌啸岳的心猛地一跳。沈安娜是他安插在敌人内部最深的一颗棋子,身份极为敏感,她的任何消息都牵动着整个情报网的神经。他迅速拿起信封,揣进内袋,指尖传来蜡封的冰凉触感。他知道,信封里的内容,必定非同小可。
凌啸岳接过牛皮纸信封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仿佛那薄薄的纸片承载着千钧重量。沈安娜……这个名字近来总如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那个冷静得近乎凛冽,眼神却像深冬寒潭般锐利难测的女记者。他们在几次危机四伏的任务中“偶遇”,每一次都伴随着不动声色的试探与较量,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因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悄然滋生出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信任。这信任,在眼下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局里,显得格外奢侈,也格外危险。
“她的真实身份。”老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几乎要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彻底吞没,“中共地下党员,代号‘夜莺’。”
“夜莺”……凌啸岳指间的信纸蓦地微微颤动,仿佛被这两个字注入了某种生命力。尽管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有此预感,甚至不止一次在暗夜中推演过这种可能性,但当真相如剥洋葱般层层揭开,露出最辛辣刺激的内核时,他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便是擂鼓般的轰鸣。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偶遇”,那些总能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出现的情报,那些无需言语便能领会的眼神交汇……原来,都不是偶然。一切,都是精心编织的必然。他只觉得后颈一阵发凉,既有恍然大悟的释然,亦有被命运之手操控的悚然。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凌啸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指尖的烟草燃尽了长长一截灰烬,烫得他指腹微微一缩,他才猛然回神,将烟蒂摁灭在满是铜绿的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让他将过往的疑虑与此刻的震惊彻底融合的理由。
“上面的意思。”老方重新低下头,专注地修理着手中的怀表,镊子灵巧地夹起细小的齿轮,仿佛刚才吐露的是无关紧要的天气,“日军的‘梅机关’在重庆布下了天罗地网,密探如蚁,眼线遍布。单凭我们任何一方,都如蚍蜉撼树,无力撼动。非常时期,需要非常合作。”他忽然抬起头,那双常年与精密零件打交道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直刺凌啸岳的心底,“而且,你们两个……很像。”
“像什么?”凌啸岳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他想知道,在这位洞悉世事的老人眼中,他与沈安娜,究竟共享着怎样的特质。
老方嘴角牵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眼角的皱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圈圈涟漪,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智慧与了然:“都把自己藏得太深,像两只竖起尖刺的刺猬,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柔软的内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凌啸岳因思索而微蹙的眉峰上,“但眼睛骗不了人。你们看彼此的眼神,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那个同样在黑暗中独行,同样背负着沉重使命,却又同样渴望光明的自己。”
凌啸岳沉默了。老方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他想起沈安娜那双清澈却又深邃的眼眸,在危急时刻如何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做出精准的判断;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与高冷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比如那次在街角为受伤的流浪猫包扎伤口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惜。原来,他们都是在无边黑暗中艰难行走的夜行人,背负着相似的使命,却分属不同的阵营,沿着两条平行线,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份认知,让他心头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释然,有理解,更有一丝隐秘的悸动。
“孙志远的慈善晚宴,”老方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适时地打破了沉默,将话题拉回正轨,“她也会去。那将是你们……正式建立联系的机会。这步棋,必须走稳。”
凌啸岳将信封仔细收好,指尖传来蜡封特有的冰凉触感,那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了,一缕顽强的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如同利剑般刺破阴霾,恰好照在墙上那些或古朴或精致的钟表上。表盘上的玻璃反射出细碎而温暖的光芒,映照出无数个凝固的时间刻度,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光阴的故事。他突然想起沈安娜曾说过的一句话,语调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时间不会说谎,它总会在不经意间,让所有被掩盖的真相,都浮出水面。”当时只觉是寻常感慨,此刻想来,却别有一番深意。
“对了,”就在凌啸岳走到门口,即将推门而出时,老方突然叫住他,语气比刚才多了几分温和,“林秀雅那边,我们的人已经开始着手调查她家人的下落。你放心,无论多难,我们都会找到他们,并妥善保护起来。这是我们的承诺。”
凌啸岳猛地回头,对上老方那双沉稳而充满力量的目光。那目光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积压的焦虑与不安。在这个危机四伏、人人自危的城市里,他们是彼此唯一可以托付后背的依靠,是暗夜里相互取暖的微光。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浓缩在这一个动作里。
推门而出的刹那,门框上悬挂的铜铃“叮铃铃”再次清脆响起,声音短促而悠扬,仿佛在为这段短暂却意义非凡的会面,画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巷口那个熟悉的卖烟老婆婆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雨停归家了。只有几个不知愁滋味的孩子,还在雨后湿润的泥地里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像晶莹的玻璃珠落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为这压抑的城市增添了一抹难得的亮色与生气。
凌啸岳将风衣的领口微微放下,让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驱散了眉宇间连日来的阴郁与凝重。他抬头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城轮廓——孙志远的那座豪华宅邸,就坐落在那片被霓虹灯提前点亮的山坡上,远远望去,灯火辉煌,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巨兽,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而现在,他知道,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三天后,当凌啸岳再次推开修表店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老方已经修复好了那个从敌人手中截获的微型发报机零件。金属的光泽在灯光下闪烁,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该如此。更令人震惊的是,老方凭借其惊人的观察力和多年的经验,通过零件缝隙中残留的微量磁粉,结合其特殊的氧化程度,竟然推断出发报机的藏匿地点,极有可能就在码头附近的某个废弃仓库——那正是马三及其党羽经常活动的区域!这个发现,无疑为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指明了方向。
“孙志远的慈善晚宴,”老方将修复好的零件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洁净的绒布上,推向凌啸岳,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与郑重,“万事小心。尤其是渡边正雄,那个老家伙,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他比你想象的还要狡猾难缠。他会是你们最大的障碍。”
凌啸岳握紧手中的零件,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他知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在那场看似歌舞升平、名流云集的慈善晚宴上,悄然拉开序幕。而这一次,他将不再是孤军奋战,他将与沈安娜——那个与他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的“夜莺”,并肩作战。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带来了久违的希望。
走出修表店时,夕阳正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壮丽而凄美。凌啸岳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中央日报》报社的方向,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屋宇,仿佛能看到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身姿挺拔地站在窗前沉思的熟悉身影。她在想什么?她是否也做好了准备?
他们都是在黑暗中执着寻找光明的人,背负着各自不同的信仰,却如同两颗流星,奔向同一个黎明的目标。而现在,他们的命运轨迹,终于要在这汹涌澎湃的历史洪流中,轰然交汇,迸发出耀眼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