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夏夜,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湿热大网,将整个山城裹挟其中。长江的水汽混杂着泥土与市井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凌啸岳静立在巷子口那棵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下,树影斑驳,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如松,唯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枪套边缘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深处那份如弦紧绷的警惕。这是他多年特工生涯养成的习惯,冰冷的皮革触感能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随时准备应对未知的危险。
石板路的尽头,传来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凌啸岳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聚焦过去。沈安娜的身影在朦胧夜色中逐渐清晰,一袭月白色的旗袍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行走间,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的小腿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那绝不是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拥有的,无声地昭示着这具看似温婉娴静的躯壳里,蕴藏着何等惊人的力量与坚韧。
她走到近前,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三小时前,秦海龙传来的消息,”沈安娜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平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书局今晚内部换防,防卫最为空虚。”她将一个精致的烫金名片夹递过来,凌啸岳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间与她的指尖相触,只觉她的指尖微凉,却异常稳定。名片夹里除了几张足以乱真的身份名片,还夹着一枚沉甸甸的黄铜钥匙。“特高课的人明早才会交接新的密码本,”她补充道,眼神坚定地看着凌啸岳,“现在,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就在那短暂的指尖相触之际,凌啸岳敏锐地注意到,她虎口处新添了一层薄茧。那不是握笔或抚琴留下的痕迹,而是长期握持枪械,与冰冷金属反复摩擦的证明。他心中微微一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究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经历了多少磨砺与战斗?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有敬佩,有担忧,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
东亚书局的霓虹招牌,在氤氲的雨雾中晕染开一片暧昧而虚假的光晕,像一块廉价的胭脂,涂抹在这座城市的伤口上。橱窗里,赫然陈列着《大东亚共荣圈史论》之类的伪书,散发着腐朽的殖民气息,刺痛着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的眼睛。凌啸岳的目光冷冽如冰,扫过那些刺眼的书名,心中暗骂一声。然而,他更清楚,在这片虚伪的玻璃倒影里,藏着至少两个游动的暗哨,他们如同毒蛇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凌啸岳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西装领结,调整到最自然的状态。身旁的沈安娜已优雅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她鬓角传来幽幽的香气,那香气中,却隐隐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这奇特的组合,恰如她的人,既有女人的芬芳,又有战士的凛冽。“孙会长的邀请函果然好用,”她凑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连特高课的狗都对你点头哈腰。”
“小心点,”凌啸岳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渡边那老狐狸,最喜欢在这种看似平常的地方布置三重防御,我们不能有丝毫大意。”话音未落,右侧书架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金属机件碰撞声,细微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掩盖。凌啸岳的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他猛地旋身,将沈安娜保护性地护在身后,掌心已然扣住了腰间的枪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
阴影中,一个穿黑色制服的守卫缓缓现身,手电筒的光柱骤然扫来,刺眼的光线划破了室内的昏暗。就在光柱即将照到凌啸岳脸的刹那,他突然矮身,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光线。同时,他手中的公文包底部悄然弹出一截寒光闪闪的三棱刺,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在守卫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三棱刺已精准无误地刺入了对方的颈动脉。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旁边象牙白的书架上,也溅到了凌啸岳的侧脸。那猩红的颜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像极了沈安娜旗袍盘扣上那抹艳丽的朱砂色,凄艳而决绝。凌啸岳面无表情地抽出三棱刺,用守卫的衣角迅速擦去上面的血迹,眼神冷得像冰,没有丝毫犹豫和动摇。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死一瞬的较量,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和同志的残忍。
“二楼档案室有密码锁。”沈安娜迅速从短暂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蹲下身,冷静地检查着守卫的制服,动作干练利落。从对方的内袋里,她摸出一枚小巧的樱花徽章,徽章做工精致,却透着一股军国主义的嚣张气焰。“是梅机关的人,”她将徽章捏在指间,语气凝重,“看来山猫的情报没错,这次的防守比预想的还要复杂。”她将一架微型相机塞进凌啸岳的西装口袋,然后站起身,转身时,高跟鞋的鞋跟在地板的缝隙里轻轻一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哒”声。随着这声轻响,书架侧面一道不起眼的暗门应声滑开,露出后面幽深的通道。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这是她提前踩点时发现的秘密。
凌啸岳用那名守卫尚有余温的手指,成功打开了楼梯口的电子锁。就在他们准备上楼之际,楼梯间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女人的说笑声。凌啸岳心中一紧,来不及细想,反手将沈安娜推进暗门,同时自己则像狸猫般敏捷地侧身躲进了旁边的消防通道,轻轻掩上了门。
三个穿着和服的女人提着精致的食盒,说笑着从楼梯上走过。她们身姿摇曳,笑语盈盈,木屐敲击地面发出的“嗒嗒”声,在这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凌啸岳透过消防通道门缝,冷冷地注视着她们的背影,眼神凝重。他认得这种女人,她们是渡边豢养的“樱花信使”,表面上是温婉可人的侍女,实则个个身怀绝技,专门负责传递最高机密,是极其危险的角色。看来,今晚的行动注定不会平静。
档案室里弥漫着浓重的防虫药剂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沈安娜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红木书架前,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宛如一幅精心构图的黑白版画,静谧而充满力量。她的神情专注而肃穆,指尖轻轻划过一本本烫金的书脊,像是在与历史对话,又像是在寻找失散的亲人。凌啸岳看着她的侧影,心中那份莫名的情愫再次悄然滋生。
“第三排,从左数第七本。”凌啸岳突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他的记忆力惊人,早已将之前获取的书局内部结构图烂熟于心。
沈安娜没有丝毫犹豫,应声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看似普通的《康熙字典》。果然,在厚重的书脊处,隐藏着一个微型的数字密码锁,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密码是……”沈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突然剧烈收缩,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凌啸岳敏锐地捕捉到她指尖的微颤,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痛苦与决绝的情绪。他看着她颤抖的指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在冰冷的数字键上:0-7-1-5。这串数字仿佛蕴含着某种特殊的意义,让她的内心无法平静。
当密码锁“嘀”的一声弹开,暗格应声滑出的瞬间,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厉鬼的哀嚎,骤然撕裂了沉寂的夜空!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在一排排高大的档案柜上投下狰狞而扭曲的光斑,整个档案室瞬间陷入一片紧张与混乱之中。
“不好!是陷阱!”凌啸岳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他当机立断,迅速将暗格里的密码本一把抓过,塞进沈安娜随身携带的防水手袋里,同时猛地转身,用肩膀狠狠撞向旁边的窗户。“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碎片四溅,雨水夹杂着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带来一丝凉意。
楼下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凌啸岳探头望去,只见渡边那辆标志性的黑色轿车,如同失控的野兽,蛮横地撞碎书局一楼的玻璃门冲了进来。刺眼的车灯划破雨幕,精准地照亮了他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阴鸷的脸,嘴角挂着一抹胜券在握的狞笑,像极了狩猎成功的豺狼。
“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沈安娜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她突然紧紧抓住凌啸岳的手腕,将一枚冰凉的金属物塞进他的掌心。那是一枚造型古朴的银发簪,簪头雕刻着一朵精致的梅花。“这是我父亲的遗物,”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也带着一丝决绝,“它能打开很多种老式锁具,也许会有用!你快走,我掩护你!”
凌啸岳握着那枚尚带着沈安娜体温的发簪,心中猛地一震。他看着沈安娜那双写满坚定与担忧的眼睛,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来不及说出口。整栋建筑已被凄厉的警笛声彻底吞没,红蓝交替的警灯光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书架后的暗门在警报声中开始缓缓收缩,沈安娜的白色旗袍下摆不慎被夹在了门缝里,随着门的收缩,布料发出痛苦的撕裂声。在红色警报灯的映照下,那抹挣扎的白色,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在绝望中徒劳地扇动着翅膀,凄美而悲怆。
凌啸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此刻每一秒的犹豫都可能意味着永恒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