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浩荡,自西而来,于泗州城外与运河交汇,水势骤阔,波光如练。时值初秋,晨雾未散,江面浮着一层薄纱似的白气,远处渔舟若隐若现,偶有鸬鹚扑翅掠水,惊起一圈涟漪。逍遥子所乘乌篷船行至淮阴渡口,因逆流吃水较深,需换轻舟上行。船泊岸时,天光已明,朝霞染红半江。
渡口石阶湿滑,青苔斑驳,往来商旅挑担负囊,喧嚷不息。逍遥子负手立于船头,正欲登岸,忽见石阶尽头,一枯瘦文士独坐于残破石亭之中。此人衣衫褴褛,头戴一顶破旧儒巾,脚上草履磨穿,手中却握着一卷竹简,正就着晨光低声诵读。其声苍凉,字字如石击寒潭,竟是《春秋·隐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不书即位,摄也。”读罢,仰天长叹,声音嘶哑:“摄而不即,乱之始也!”
逍遥子脚步微顿。他本无意多事,但此人言语间透出一股沉郁之气,不似寻常落第书生的怨艾,倒像是洞悉世变的悲鸣。更奇者,此人虽形销骨立,双目却炯炯有神,眉宇间隐有风雷之象,竟与天地气机隐隐相合。他略一沉吟,提步登岸,缓步走入石亭。
“先生读《春秋》,可知‘元’者,何谓也?”逍遥子立于亭中,语气平和。
文士抬眼,目光如电,上下打量逍遥子片刻,忽而一笑:“‘元’者,始也,气之端也。天地初开,一气浑沦,谓之元气。王者受命,拨乱反正,亦称元年。道长衣袂清举,步履沉稳,非寻常方外之人,何以问此?”
逍遥子不答,只道:“近日北地气机紊乱,淮水以北,龙蛇起陆,先生以为,此是何兆?”
文士闻言,神色微动,将竹简置于膝上,缓缓道:“道长既知龙蛇起陆,便不该问我。龙者,阳也,君象;蛇者,阴也,臣象。龙蛇并起,是天下无主,群雄争气之兆。自唐末崩乱,藩镇割据,五代更迭如走马,中原无真主久矣。今契丹据幽燕,党项扰河西,南唐偏安,后蜀苟延,而中原之地,柴荣虽有英主之资,奈何天不假年。继之者幼弱,权臣握兵,不出十年,必有非常之变。”
他语气低沉,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逍遥子凝神听着,心中暗惊。此人所言,竟与他近日所感气运变化若合符节。他原以为气机动荡,或因厉百川重现所致,然听此人一席话,方觉其背后另有大势推动,非一人一毒所能涵盖。
“先生以为,真主将出否?”逍遥子终于问出心中所疑。
文士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似穿透云雾,直抵幽深:“必出。气运所钟,非人力可阻。今北方有星孛于箕尾,主兵革;淮水以北,土色赤如血,主王者兴。更有一奇——月前,有人于太原以北见黑龙腾空,入云而逝,其迹所过,草木皆枯。此非祥瑞,实为征兆。龙者,非真兽,乃气之所聚,命之所归。今龙现北地,是真命之人将起于幽并之间也。”
逍遥子眉头微蹙:“真龙将出,是福是祸?”
“福祸相依。”文士冷笑,“真龙出,必踏血而行。天下纷乱已久,非雷霆手段不能定。然定天下者,未必能安天下。若其心不正,纵得天下,亦不过又一朱温、李存勖耳。百姓苦久矣,所盼者,非战乱之主,乃仁德之君。”
逍遥子默然。他行走江湖数十载,见惯刀光剑影,亦知所谓“仁德”,在乱世中往往最是脆弱。然此人言语间不带狂热,唯有深沉的悲悯,倒让他心生敬意。
“先生高论,令人耳目一新。敢问高姓大名?”
文士摇头:“一介腐儒,姓名不足挂齿。道长若真关心气运,不妨记住一句话:龙蛇起陆,非为争斗,实为洗劫。洗尽污浊,方见清明。而武道之极,不在杀人,而在护人。道长身负绝世之功,若只为追一毒人,恐负天地所托。”
逍遥子心头一震。此人竟似看穿他此行目的,更点出他心中隐忧——他追厉百川,固为除害,然是否也夹杂私怨?是否过于执着于一人一毒,而忽略了更大的劫难?
“先生之意,是劝我勿拘小节?”
“非也。”文士缓缓起身,将竹简卷起,插入破旧布囊,“天下大事,皆由小节而起。厉百川之毒,或正是乱世之引线。然道长若只灭其人,不除其根,明日又有张百川、李百川。唯有洞察气运流转,知其所以然,方能从根本上断绝祸源。武道通神,非为逆天,实为顺天。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他言罢,拄着一根枯枝为杖,缓步走下石阶。逍遥子欲再问,却见其身影渐行渐远,没入渡口人群,竟如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逍遥子立于亭中,久久不语。晨风拂面,带来淮水湿润的气息。他低头看向手中那瓶“九幽断魂散·三更”,瓶中药粉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光。他忽然觉得,这毒,已非一人之恶,而是乱世浊气的凝结。厉百川若真在北地培植此毒,恐非只为复仇,而是欲借乱世之机,操控人心,成就其野心。
他抬头北望,只见天边乌云渐聚,似有雷声隐隐。淮水滔滔,奔流不息,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而沉重的秘密。真龙将出——此人所言,究竟是预言,还是警示?那将起于北方的“真命之人”,是救世之主,还是乱世之枭?
逍遥子缓缓收起毒药,转身登船。船家已备好轻舟,正待启程。他立于船头,青袍在风中轻扬,目光沉静如水。此去徐州,再入中原,前路未卜,但他心中已无迷茫。武道之极,不在杀伐,而在护持。若真龙将出,他不求争锋,只愿以一身修为,护这人间烟火,不被浊气吞没。
船离渡口,渐行渐远。淮水之上,唯余一叶扁舟,逆流而上,如一道沉默的誓言,划向北方的苍茫。